奔流新闻2022-03-08 12:05
我出生于荷月,故小字为“荷”,因此平生对于荷花情有独钟。自少年时代我即写有咏荷之作,对于荷之出泥不染、中通外直之美质尤为爱赏。考入中学后,未几就发生了七七事变,父亲随国民政府迁移后方,母亲又于不久后因病弃养。沦陷区之百姓生活极为艰苦,当时偶读李商隐《送臻师》之作,诗云:“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盖以在佛书中往往以莲花为超度苦厄之象喻,我虽得名曰“荷”,然自愧有愿而无能,所以当时曾写有《咏莲》小诗一首,诗曰:
叶嘉莹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其后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从顾随先生受读“唐宋诗”课程。先生每以禅宗佛理说诗,而当时我家中长辈自幼只以儒学教子弟,与佛教禅学殊少接触。一日,偶见报章中刊有北京广济寺将讲授《妙法莲华经》之消息,心存好奇,遂往聆听。当时自惭愚昧,并未有深入之所得,只记得说法人所举出的“花开莲现,花落莲成”的一个话头。听讲归来后遂写了一首小词《鹧鸪天》,词曰:
一瓣心香万卷经。茫茫尘梦几时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 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人间是事堪惆怅,檐外风摇塔上铃。
我当时对佛学禅宗原为门外汉,但因我既小字为“荷”,因此乃对“花落莲成”之喻,颇怀警悟之心,不知此莲此荷经秋摇落后之终有何成也。当时青春年少偶读古诗,见有“涉江采芙蓉”及“采之欲遗谁”之句;又读大晏词,见有“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之句,乃于此莲终有何成之证悟的追寻后又有了一种终将向何处投赠的反省和寻思。于是我模仿乐府体又写了一组《拟采莲曲》,诗如下:
采莲复采莲,莲叶何田田。鼓棹入湖去,微吟自叩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沦涟。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汉间。
采莲复采莲,莲花何旖旎。艳质易飘零,常恐秋风起。
采莲复采莲,莲实盈筐筥。采之欲遗谁,所思云鹤侣。
妾貌如莲花,妾心如莲子。持赠结郎心,莫教随逝水。
大学毕业后,我于1948年春赴南京结婚,时已为国民党败退之前夕,南京市乱象纷呈,遂于是年11月底随外子工作调动迁往台湾。时外子在海军士兵学校任教职,我则经友人介绍在彰化女中任教职。一年后,我产下一女,三个月后乃遭“白色恐怖”之厄,外子即被海军监押。半年后,我携哺乳中之幼女亦与彰化女中之校长及其他几位教师同时被彰化警察局所拘捕。其后我虽幸获释出,而生活上则备经艰苦,久不事吟咏。我曾偶于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诗如下:
其一
换朱成碧余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
总把春山扫眉黛,雨中寥落月中愁。
其二
波远难通望海潮,硃红空护守宫娇。
伶伦吹裂孤生竹,埋骨成灰恨未销。
其三
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1969年,我因种种机缘,乃于无意中竟然落足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此一城市地近太平洋之暖流,气候宜人,百花繁茂,而独鲜植荷者。而我既以“荷”为小字,终身对荷情有独钟,遂对温哥华之不见荷花未免心有所憾。20世纪70年代初,我归国探亲;其后又应邀在国内各地讲学,每睹新荷辄思往事,遂写得《木兰花慢·咏荷》一阕,词曰:
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生平。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 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阑小立,几多心影难凭。
而在祖国各地所见的荷花中,则以南开大学马蹄湖中之荷花予我之印象最为深刻。盖因南开大学所建之专家楼与马蹄湖相距甚近,我当年在专家楼居住时,最喜在马蹄湖边散步,曾写有诗词多首。
写到此处,我就不得不将我回到南开来教学的前后因果略加叙述。原来1970年加拿大与中国建交后,我就曾申请回国探亲,1974年获得批准,我遂于是年暑期经过旅行社的安排于去国二十六年之后,终于得到了一次回国探亲旅游的机会。当时我曾写有一首七言长古《祖国行长歌》。诗长有两千字之多,就时间而言,包括了二十余年生离死别的经历;就空间而言,包括了我离开祖国大陆后二十余年来飘转于中国台湾地区及美国、加拿大各地的经历和生活。由我少年时所经历的战时流离之苦,到当时看到祖国的崛起壮大,心中自然充满兴奋之情。只不过当时尚在“文革”之中,我心想以后我大概只能回国探亲旅游,而再也没有回到祖国来贡献我自己之所学的机会了。所以此诗开端所写的虽是“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的欣喜之情,但在结尾处所写的则是“雕虫文字真何用,聊赋长歌纪此行”的自我失落之感。谁知世变无常,1976年就发生了巨变。先是周恩来总理去世,天安门前民众自发的对于周总理的悼念竟然汇成了一片诗歌与联语的海洋,这使我以为祖国虽历尽诸多艰危苦难,而只要诗心不死,就大有可为,所以内心乃极为激动。继之,国内很快就恢复了大学的招生考试。而也就是在这一阶段中,我自己家中却发生了一件绝大的不幸之事,就是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宗永廷在一次外出旅游途中竟然发生车祸,夫妇两人同时去世了。我于悲悼之余,写了十首“哭女诗”,最后两首写的是:
其九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其十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正是这一次悲惨的巨变,使我以一人之力辛苦持家、为家庭工作和劳苦牺牲个人之梦觉醒了。当1977年再度回国探亲旅游时,我就动了申请回国教书的念头。1978年我写好了申请信,步行到街口去投寄时,曾经写了两首绝句,题曰《向晚二首》,诗如下:
其一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申请信寄出后不久,我就从海外版的《人民日报》上看到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消息说原先在南开大学任教的李霁野教授在“文革”中一度被批判,现在已经复出任教了。李先生是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好友,台湾光复后,李先生曾应台湾教育相关部门之邀与其好友台静农先生同赴台湾大学任教。当我随外子工作调动赴台时,顾先生曾写信嘱我去探望李先生。我于1949年春天曾在台北与他见过一面,其后不久台湾就发生了“白色恐怖”,1949年冬外子被拘捕,1950年夏我携哺乳中的女儿也与彰化女中的校长及同事们一同被拘捕,从此遂与李先生断绝了音信。谁知现在我竟然在报纸上见到了他复出的消息。兴奋之余,我立即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现在正在申请回国教书。不久,我接到了李先生的回信说祖国形势大好,我就又写了两首诗,名曰《再吟二绝》,如下:
其一
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喑。
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
其二
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1979年我收到教育部的回信,教育部批准了我回国教书的申请,并安排我到北京大学教书。于是,我于这一年春天回到国内。我先在北京大学教了一段时间,不久应李先生之邀转到南开大学。南开的老师和学生都极为热情,我曾为此写了在南开教书的纪事绝句,有二十四首之多。初到南开时正值唐山地震之后,操场上还留有一片防震棚,可谓百废待兴。但老师与学生则莫不满怀热情,对一切事都充满理想和期待。2012年,一九七七级的南开中文系校友曾出版一本纪念册,要我题诗,我于是为他们写了两首七言绝句,诗如下:
其一
春风往事忆南开,客子初从海上来。
喜见劫余生意在,满园桃李正新栽。
其二
依依难别夜沉沉,一课临歧感最深。
卅载光阴弹指过,未应磨染是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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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蒋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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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5
叶老师写的真好!点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