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05-31 17:50
外婆家的小院是李云平整个世界的边界。院角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投下的浓荫是她童年唯一确定的庇护所。她记得母亲每月踏进院门的样子,脚步总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僵硬,像踩在布满看不见的荆棘上。礼物是有的,一只褪色的塑料发卡,或一小包印着模糊图案的糖果,但云平从来记不住它们的模样。她记得的,是母亲俯视自己时,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挑剔。那目光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她小小的身体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
“站远点!”母亲的声音总会突兀地劈开小院的宁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只要云平无意识地靠近她脚边,哪怕只是半步,这呵斥便如影随形。母亲的身体语言更直白——她会猛地侧身,仿佛女儿是某种散发着不洁气息的物件,避之不及。外婆总是无声地叹口气,布满皱纹的手伸过来,及时地把僵在原地的云平揽到自己身后,用温暖但佝偻的身躯挡住那冰冷的视线。
只有在父亲偶尔也随母亲同来时,云平的心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父亲的存在感稀薄得像一阵烟,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角落,目光投向院墙外某个虚无的点。只有一次,记忆深处唯一一次温暖的烙印。那天,不知为何,父亲的目光在她沾着鼻涕、怯生生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他难得地朝她招了招手,声音低沉:“云平,过来。”
她像受惊的小鹿,迟疑地挪过去。父亲的手臂有些笨拙地环住了她瘦小的肩膀,那突如其来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体温,让她浑身僵住。接着,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布手帕,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粗糙,却异常专注地、一下下地替她擦掉了脸上黏糊糊的鼻涕。那一瞬间,鼻尖被棉布摩擦的感觉,父亲衣袖上陌生的气息,连同那一点点笨拙的暖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长久以来包裹着她的冰冷外壳。这块方巾成了她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的圣物,被她偷偷藏在枕头下最深的角落,在每一个被母亲眼底冰霜冻醒的夜里,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汲取那一点早已消散的余温。
外婆,是这片贫瘠冻土上唯一的春天。外婆的皱纹里盛满阳光,粗糙的手指能抚平一切看不见的伤痕。她会把云平冰凉的小脚揣进自己温暖的怀里焐着,会给她讲古老的故事,声音低沉安稳得像夏夜的虫鸣。外婆的怀抱是她的堡垒,外婆的低语是她抵御外面那个寒冷世界的唯一咒语。云平笃信,只要外婆在,那棵老槐树的浓荫就永远不会消散。
然而,命运从不怜惜孩童的笃信。舅舅的婚姻毫无预兆地碎裂,像一只精美的瓷碗砸在地上,碎片四溅。舅舅带着刚蹒跚学步的小表妹回来了,脸上是云平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茫然和溃败。家里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沉重。外婆脸上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加深了,沟壑里填满了愁苦。大人们关起门来压低声音的商议,像沉闷的雷声滚过云平的心头。
终于,那决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落下。晚饭时,外婆盛粥的手在微微发抖,米汤晃出碗沿。她不敢看云平的眼睛,声音嘶哑干涩:“平丫头…外婆…外婆得带你表妹…你…你得回家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云平的心上。家?那个母亲冰冷挑剔、父亲沉默如影的地方?那不是家!那是比院墙外的陌生世界更让她恐惧的深渊!
“不!外婆!我不走!” 云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绝望的力量,死死抱住外婆的腿,仿佛那是即将沉没的孤舟上唯一的浮木。指甲深深掐进外婆粗糙的裤管里。外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她哭得稀里哗啦,像个无助的孩子,却依然死死抓住云平小小的肩膀往外推,那决绝的力量让云平感到彻骨的冰冷。“听话…平丫头…听话…” 外婆的哭腔破碎不堪,但那只推拒的手,却像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父母仿佛踩着点出现。母亲看着哭作一团的祖孙俩,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不耐:“哭什么哭!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回自己家天经地义!这么不懂事!”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别开了脸,目光落在院墙外。外婆的哭声更大了,那哭声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却依然没有松开推着云平的手。云平整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撕扯,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松开了手,看着外婆涕泪横流却依然决绝的脸,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虚无感灭顶而来。
离开外婆家的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云平被父母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弄上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外婆家那扇越来越小的院门,望着外婆倚在门框上那瞬间佝偻下去、还在不停抹泪的身影。老槐树的浓荫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新“家”的气息是陌生的,带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说不清的冰冷味道。父母把她带进一间狭小的、堆满杂物的房间,指了指角落里一张蒙尘的窄小行军床,语气平淡得像在安置一件旧家具:“以后你就睡这儿。” 没有欢迎,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们转身就离开了,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李云平很快明白了“流浪猫”的真正含义。饭桌上,四副碗筷,饭菜飘香,却从没有人喊她一声。她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围坐在一起,看着弟弟李耀祖挥舞着筷子,把肉块扒拉进自己碗里。等他们吃完离开,桌上往往只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羹和干硬的饭粒。她默默地去盛一点,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快速地吞咽。她的衣服小了、破了,也无人问津。一次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豁口的旧碗,母亲尖锐的斥骂立刻响起:“笨手笨脚!连个碗都拿不住!废物!” 父亲则全程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看着手里一份破旧的报纸。
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是弟弟李耀祖。他比云平小两岁,正是精力旺盛、无法无天的年纪。父母看他的眼神,是云平从未体会过的温度——宠溺得近乎纵容。耀祖很快嗅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在家中的真实地位——一个无关紧要、可以随意处置的入侵者。
第一次冲突来得毫无征兆。云平蹲在院子角落,珍惜地抚摸着一块捡来的、圆润光滑的小石头,那是她贫瘠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小小慰藉。耀祖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一把抢过石头,带着恶意的笑容,炫耀般地高高举起:“我的了!” 云平下意识地伸手去够:“还给我!”
“就不给!” 耀祖猛地将石头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石头裂成几瓣。云平的心也跟着那碎裂声猛地一抽。她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石头碎片,眼眶瞬间红了。
“妈妈!姐姐打我!她抢我东西还推我!” 耀祖尖利的喊声瞬间响彻小院,毫无预兆。母亲像被按了开关的炮弹一样从屋里冲出来,不问青红皂白,指着云平的鼻子厉声骂道:“反了你了!刚回来就欺负弟弟!你这个惹祸精!” 那冰冷的、熟悉的、带着深深厌恶的眼神,像淬毒的针,再次狠狠扎进云平眼里。父亲也出来了,皱着眉头,语气不耐:“闹什么闹!李云平,你就不能让着点弟弟?不懂事!”
云平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解释?辩解?在父母那写满偏袒和厌弃的目光里,任何话语都是徒劳的。她默默地低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脚边的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耀祖躲在母亲身后,对着她得意地、无声地做着鬼脸,嘴角咧开的弧度像一个胜利的宣言。在这个家里,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日子就在这种窒息的冰冷和弟弟层出不穷的恶意中缓慢爬行。云平学会了把自己缩得更小,像一抹灰色的影子,贴着墙根移动,努力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耀祖那双充满恶作剧光芒的眼睛。然而,躲避常常是徒劳的。
一天下午,云平好不容易在屋后找到一小片安静的阳光,拿出外婆偷偷塞给她的、仅剩的几页旧画本和一小截铅笔头,珍惜地描画着记忆里外婆小院的老槐树。这是她唯一能逃离现实的缝隙。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作响,那浓密的树冠轮廓刚刚显现,一片阴影就笼罩下来。
“画得真丑!” 耀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充满鄙夷。不等云平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把抢过画本,双手用力一扯!“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凝聚着她全部思念和寄托的画纸瞬间被撕成两半,再一半,变成漫天飞舞的白色碎片,像一场冰冷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脚边。
“我的画!” 云平失声尖叫,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住,痛得她浑身发抖。她猛地站起来,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狠狠推了耀祖一把!
耀祖一个趔趄,夸张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那声音充满了表演性的委屈:“妈——!爸——!姐姐打我!她要打死我!好疼啊——!”
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母亲像护崽的母兽般冲过来,一把抱起地上的耀祖,心肝宝贝地哄着,检查着,同时用淬了毒般的眼神剜向呆立当场的云平:“你敢打弟弟!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父亲也沉着脸,厉声呵斥:“李云平!你太不像话了!滚回你屋里去!不许吃饭!”
冰冷的呵斥如同冰水浇头。云平看着在母亲怀里哭得“凄惨”却偷偷对她露出得意笑容的弟弟,看着父母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愤怒,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所有的辩解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令人窒息的石头。她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默默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冰冷、堆满杂物、属于她的“牢房”。
身后,是母亲柔声哄劝弟弟的温言软语,是父亲询问耀祖哪里疼的低沉嗓音,交织成一片温暖祥和的背景音。这声音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她的耳膜,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虚假的温暖。狭小的杂物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年旧物的腐朽气味。云平没有开灯,只是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连哭泣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深入骨髓。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光亮在脑海深处固执地闪现——不是外婆佝偻的背影,不是母亲冰冷的眼神,而是父亲那块洗得发白的旧方巾。记忆里那只粗糙的大手,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擦过她的鼻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早已消散的暖意,在此时此地,竟成了这片冰冷绝望的黑暗里,唯一能灼伤她灵魂的东西。它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又清晰得如同烙印,反衬得眼前的现实更加冰冷彻骨,更加令人窒息。
窗外,隐约传来耀祖被逗弄发出的咯咯笑声,还有母亲宠溺的低语,像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李云平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紧了自己瘦弱的膝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丢弃在荒原上的小草,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寂静里,无声地枯萎。那方巾留下的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终究没能照亮这深不见底的寒夜,反而让这黑暗,显得更加漫长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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