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客户端10小时前
阿泉说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如果是加缪,他会写“自杀”而不是死亡,似乎是因为这样更有主动性。但对于我来说,阿泉摇晃着她的双腿,死亡像一只幽灵,既不是我选中了它,也不是它选中了我。它只是在游荡,然后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了它,就是这样。
那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没有雨、没有风,是一个宜人而清爽的夜晚。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我们暂且称之为z先生好了,走进了电影院。他们在黑暗中接吻,然后她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在偷情。她记起z的女朋友的样子,名字里似乎有个森字,长一张温婉的脸,z曾评价这位森小姐太温婉了,以至于软弱的地步。她没说话,对于无攻击性的女孩,她有种强烈的同情心,好像这种无攻击性是被迫的。
说回电影院。Z先生在绵长的吻后显得意犹未尽,主动凑得更近,几乎要贴上去。在她看来这是再次索吻的意思,但她把视线挪向大屏幕,余光里的z突然模糊了。她突然想起一把淋了雨的吉他,她找到它时已经生锈了,然后她哭起来,似乎因此还做了什么事,但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Z先生用手臂把她环起来,她仰起头,z先生亲吻她。
晚上回z先生的公寓。z洗浴的期间,她从z的手机里把森的号码背下来了。在做爱之后那段止不住流泪的时间,z先生会温柔地抱着她,而她心里在想森的脸,她为她感到难过,她为自己感到难过。
阿泉说她高中有一次差点死掉了。那是她休学一年半以后重返学校的第一天,一种不适感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她。她想到学校后门附近有一栋树林环绕的废弃楼,那曾是她们逃课之后最爱藏匿的地点。阿泉在夜晚走向那里,在接近到足以窥见黑影的真面目前,极度的痛苦使她无法思考,她感到自己被格式化了,回到最接近生命初始的样子,混沌而空白。然后她忽然被惊醒一样站住了,那栋楼不见了,眼前是从未见过的道路。阿泉站到眼泪把她自己全都打湿了个遍才回去,后来她用刀、水、药,都没能如愿。送到医院洗胃时她感到自己正在被剖开,以一种永不会死去的方式。这是凌迟。
她用假名联系上了森,在森眼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找她谈论她最喜欢的摄影,她们交谈甚欢,她甚至送了一台胶卷相机给她,沙米色的尼康FM2。森很珍重地收起来。z以前也送过相机,但她一直用不习惯。有天森以想请教她有关相机的问题为由邀请她到家里来。她们像模像样地摆弄面前的相机,有些手指相触的瞬间,森知觉到她指尖不同与他人的糙砺。森无意地问起,你的手指好像有点不一样哦?是茧。她像早就准备好那样抛出了答案。弹吉他就会有啦。喔。Z也会弹。Z是?啊,我男朋友。森好像真的很幸福地笑起来,今年大概会订婚吧。她不合时宜地沉默了,本来她应该讲祝词。好在森注意不到她的破绽,很快又和她谈起其他,什么她最近养了新的花草啊,还有公司的新同事啊、公寓对面开的新咖啡馆啊。她微笑地边点头边听,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枯萎下去。
与所有深陷偷情的人不同,她清楚自己不爱z。她只是予取予求,z爱她,要她,她就让他拿走。她是一具空壳,用别人的人生填满自己,越填越空洞。早在和z发展到这步田地以前她就看见自己仓皇逃离的样子,她记得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即使她的记忆碎得不能拼出完整的一块。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预习,预习面对z的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的表情,还有森。有一刻她想到,不如去爱森。但森并不向她索取,森自给自足、健全得令她难过。
阿泉说她大学时像生活在监狱。辅导员视她如眼中钉,恨她的不稳定、恨她的悲观、恨她常常不及格的成绩、恨她提交的休学申请。阿泉延毕一年才得以解脱,但很快她发现她将踏入新的监狱。倒不如说,世界本来就是一座大监狱,没有人会征求你的意见,问你想不想生下来、想不想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老死?阿泉实习半年转正,转正那天她逃了。思绪的蛛网下杂草丛生,阿泉在大得走不尽的城市里兜兜转转,终于知道自己反复想念的是那座被推倒的废弃楼。她原本应该从那栋楼的最顶端飞向下面的树林,作为一生的完结。她的灵魂将从肉体坠地的一瞬真正飞起来。最后她遇到一个烂醉的红发女人,身上衣服皱成一张生气的脸,仔细看有些地方被扯破了。阿泉拿手机要帮她报警,女人说不用,不要来管我,然后走了。后来阿泉还遇到她一次,女人被深夜飙车的古惑仔撞死了,红发横在马路上,像一团火。
当她还是一个女孩时,她常常做梦,梦里有男人,有女人,她从来看不清他们的脸。梦里常常下雨,而她总是被什么人带离,她会听见快门的声音,看见自己的吉他像尸体一样躺在雨里。这时她就会感到到悲哀,无力,怨恨。但这一切都会结束的,她会逃离带走她的人,回去抱起那把生锈的吉他。接着她的手会被琴弦割破,血咬着她的手指温吞吞流出来。然后她醒来。
二十三岁那年她染了一头红发,扎眼又艳丽,很衬她。森为她这顶红发高兴,说未来也会红红火火的。其实这时她已经病到无可救药。过去三年里她经历了和z先生的告别、冷暴力,逐渐疲惫不堪。Z先生比任何一个男人都难缠,大概因为他的强自尊,不允许她甩了他的事实。z常说她有病,不可理喻。
森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出来什么。或许森知晓,但森一直在她面前维持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平衡,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此后几年里她因为酗酒丢了工作。还是要生活,她想过再卖一次,但是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她的前半生把青春和健康都拿去换钱,后半生就只剩下凋零。那病是富贵病,医药费就顶她三个月的收入,她治了半年,停了。不值得。后来她差点流落街头时路过一家新开的乐器铺,琳琅满目的,忽然她想要一把吉他。省吃俭用干兼职,又攒了小半年终于能买得起中眼缘那支。取完钱的路上遭抢劫,衣服被撕破时她警铃大作,但动弹不得。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疯了,此刻她变成一双无形的眼,游荡在街对面看自己。她把自己支起来走,有人叫她,她回头,一个年轻女孩的脸,不算光彩熠熠,但至少很体面整洁。她拒绝了所有,她任凭自己的人生糟糕下去。她已无力支撑起生命之重。
2023.2.17
我想有些事,是必须要被记录下来的。譬如死亡。但是,记录死亡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更有经验地规避它,记录死亡纯粹是出于我个人的迷恋。我喜欢凝视祂的感觉。
第一件事,有关阿泉。阿泉很老才死去,走得很安详。我不清楚阿泉的老年生活是怎么样的,但年轻时的阿泉我还是可以说一说。她是个聪明的悲观主义者,当然这话不能让她听见,她讨厌一切主义,她是反主义主义者(笑)。她像我一样凝视死亡,但她要更接近,因此也更危险。阿泉在无数次自杀未遂以后居然接受了要长久活着这个事实,我很惊讶,她说可能因为她养了一只狗和一只猫。也可能只是她已经疲惫于追逐死亡。
第二件事,有关森。我认识森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怪毛病,每周都要坐火车去看病,后来她转学了,还是辍学?当时没有人知道。总之,对于她,我知道得不多,但她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后来得知她死掉了,在一些模糊的现场视频里,我看见森的头发被远光灯直射,像在燃烧。我和阿泉说了森的事,阿泉沉默了好一会儿。回住所以后阿泉给我打电话,我听见她在哭,我静静地听着,直到她挂断电话。阿泉一个字都没有说。
很久以后我听闻阿泉在写作,但那时我们已经不联系了。不知道阿泉会不会写到森,我希望她写。我希望森借由她的笔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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