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10小时前
我们姐弟六人,如藤蔓般缠绕着母亲单薄的身躯生长。在那些“子多母苦”的岁月里,母亲以磐石般的坚韧,硬是辟出一条让我读书的小径。灯下缝补时,她口中流淌的朴素箴言,曾如寻常的流水滑过少年耳畔:“不识金子可发财,不识银子可发财,不识人发不了财”,“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世穷”——如今才懂得,那是母亲用岁月熬成的真金,字字沉淀着生活的分量。
父亲的身影在记忆里是不断延伸的旅程。他踏过乡村教室的三尺讲台,丈量过村主任职责的阡陌田埂,最终将脚步投向更为辽阔的山河。为了续修李氏宗谱,他背负着族人的目光与嘱托,带领族人,历时十年之久,跑遍祖藉江西和全国各地。当他风尘仆仆归来,怀揣的是一部墨迹犹新的《李氏家谱》,从此,我们这些散落天涯的枝叶,终于寻到了深扎于历史厚土中的根脉,成了“靠谱”的子孙。
母亲则是父亲远行岁月里家中那盏不灭的灯。她的热情与慷慨是无声的召唤,灶膛的火光似乎永不熄灭,只为随时款待叩门的乡亲。最好的菜蔬鱼肉,总被母亲珍重地留待宾客,以至于父亲身边常年高朋满座,简陋的堂屋成了暖意融融的港湾。母亲穿梭其间添茶续水,温热的笑容与谦和的目光,在碗碟叮当与谈笑风生间,无声地织就了一张人情的暖网。这份待客的赤诚,也如血脉般悄然流注我心,成了我一生不曾褪色的底色。
后来,我穿上戎装,远赴边关。每一次归家,都成了母亲眼中短暂而珍贵的节日。离别时刻,年迈的母亲执拗地送我,送了一山又一山、一村又一村,脚步蹒跚,目光却执着地穿透山野。犹记那日山道蜿蜒,斜阳熔金,母亲灰白的发丝在风中微颤。我终不忍她跋涉辛劳,不顾身穿军装双膝跪于母亲面前:“妈,您别再送了,回去吧!”她瘦弱的手急急将我扶起,声音哽咽却清晰:“儿呀,你是去保家卫国的,不能跪。你赶紧走吧……”那目光沉甸甸地烙在我背上,是无声的托付与祝福。记得有一年春节,正赶上我值勤,我手握钢枪站岗放哨,不能回家过年。父亲后来告诉我,那些我未能归家的除夕,年夜饭桌上,母亲总会为我摆上一副碗筷,轻声道:“和我儿一起过年。”那空悬的碗边,搁着那副竹筷,在烛光里映着母亲无声的凝望。
双亲劳碌一生,终于歇下脚步。他们的长眠之地,是父亲生前亲手选定的——就在我归家必经的路旁。每次车轮碾过熟悉的故土,远远便能望见那方朴素的坟茔静卧于夕阳之下。我知晓,黄土之下安眠的至亲,纵然躯体归于沉寂,灵魂却依旧执着地守望着这条蜿蜒的归途。母亲当年送我一程又一程的目光,此刻已化作路旁沉默的山峦,化作了坟头岁岁荣枯的青草,固执地向着远方眺望——那是游子归来的方向。
停驻坟前,指尖抚过奶奶冰凉的石碑(奶奶姓张,是远近闻名的乡村“接生婆”,一生行医积德,无一失手,人送外号“善人张大脚”,奶奶的故事以后再写。父母生前说要陪伴奶奶,和奶奶在一起。),如同触摸岁月粗粝的掌纹。碑石无言,却替我承载着世间最深的憾痛:当年母亲伫立村口,目光里盛满多少未出口的叮咛;父亲灯下修谱,笔端流淌着多少对血脉源流的虔诚追溯。如今我归来了,带着半生风霜,他们却只能在此静默相迎。
我终于彻悟,父母的爱,从来不是一条单行道。母亲当年送我远行的路,父亲为寻根而跋涉的路,与我此刻归来的路,早已在血脉深处交汇成同一条奔涌不息的长河。他们用一生的光阴作笔,在我生命的地图上,刻下了永恒的归途坐标:无论游子漂泊何方,终有一盏灯,一方土,在起点处为他恒久地亮着,等着——那是思念夯实的故园,是以骨血浇筑的永恒灯塔。
车窗外,夕阳熔金,晚风拂过坟茔上的青草,如母亲当年欲言又止的轻抚。踩上归程的油门,后视镜里那方矮矮的坟墓渐渐融入暮色苍茫的山影。然而我心中了然,父母的守望,早已站成了故乡永不移动的山峦。他们以坟茔为碑,以草木为信,在这条我必经的路旁,完成了一场超越生死的永恒等待。
从此,每一次归乡,都成为一场灵魂深处的重逢。
(2025年6月15日,观视频《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念逝去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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