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客户端11小时前
夏末午后的粉笔灰,比往日更加滞重些,空气粘腻得几乎要凝结成形,悬在师生之间,使人呼吸起来微微吃力。
童老师立在讲台上,手指捏着半截粉笔,灰白的粉黏在指腹。她讲到“比喻”这个难缠的朋友,苦于词穷,不觉搬动一句古谚:“譬如你们都没吃过猪肉——”她目光扫过众人,加重了气力:“总见过猪跑吧!”
这一句老话,在数不清的教室里打过千万个来回,向来如同青石板上落下的雨点,眨眼干了,从未听见涟漪。可这一日午后,空气稠得不肯让话语消散。
“老师,”前排的马小岚站了起来。这瘦小丫头后脑翘一根细黄辫子,辫梢系一粒俗艳的玻璃珠子。她的声音怯怯地浮在凝固的教室里:“……我吃过猪肉的,红烧的、炖粉条的都吃过……可猪跑……真没见过活的猪跑啊……”
一言既出,竟在沉闷里激起了活波的回响。
“是了!”紧挨着她的冯谦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薄薄的积尘受惊跳起,“我只在冰箱里见过五花肉!”
接着四周也浮起低低的话语,如虫蚁窃窃爬过砖缝:“超市的冷柜倒是常去……”“我奶奶家养猪,可去年都卖了……”“动物园也没猪……”
童老师捏粉笔的手指忽然失了力气。粉笔“啪嗒”一声落在地面,碎成三两段混浊的白灰。他怔怔地望着这群睁着漆黑眼睛的孩子,目光里没有狡黠只有陈述一种事实的澄净。空气中悬浮了百年的老话,竟在他们简单的话语里簌簌地崩落了一层金漆,现出底里陈旧的木胎。那是一种世代相传的习惯性“知见”忽遭釜底抽薪的茫然。他的喉头动了动,想说的话仿佛鱼刺卡在寂静里——你们啃嚼的只是猪肉,我们挥霍的何尝不是那句不见血肉的传言?
想起清晨集市猪肉摊上油腻的砧板,那赤膊汉子刀起肉落的声响。猪,分明是早已“死去”而变成盘中餐的旧相识;跑,是活物才有的姿态,竟已脱节于这代孩子的寻常日子——她多年咀嚼着“猪跑”的经验来比喻,岂知自己手中捧的是虚念残壳?
“习以为常,”童老师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黏着午后滞重的空气,“原来是习以为常之‘常’,最易生隙啊。”这句自省的话很轻,仿佛是念给自己听的。
我们以为自己总“见过”的,也许只在言语的皮相里蒙着尘;真正“未见”的实体,往往活生生地沉在我们生活的水底。就像孩子们见惯了肉铺案上整齐的方寸纹理,那曾作为生命奔走呼号的蹄声鬃影,却真成了遥远画卷上的一缕风烟。语言的翅膀一旦脱离了泥土的温热,终究要枯槁的。
童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弯腰拾起那几段断粉笔。
窗外蝉鸣越发密集起来,如同一张声浪的网,暂时兜住了整个惶惑的教室,又松开了。原来某些支撑生活的古老譬喻,如同经年累月垫箱的衬纸,一日揭开来,底下的空隙竟足够摇曳生出一枝青青的莲花来。
下课铃清脆地响了。
风拂过檐角,只轻轻一声“叮——”便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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