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客户端7小时前
腊月的风像裹了碎玻璃,刮过齐鲁平原上枯瘦的杨树梢,发出尖利的呜咽。妈妈踩着冻得梆硬、覆着薄霜的村路,急匆匆推开姥爷家低矮的门。她裹挟着一身寒气,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鬓角却粘着在店里忙碌时沁出的薄汗。刚放下从镇上捎来的新鲜蔬菜,她就一头扎进里屋。姥爷蜷在连拼在一起都不对称的木床上,咳嗽声空洞无力,像破旧的风箱。
“爹,喝口水。”妈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扶起姥爷的动作却轻柔。她一边麻利地拧了热毛巾给姥爷擦脸,一边语速飞快地对我说:“店里中午那会儿人最多,我先回去照应着,你看着姥爷,一会爸爸带你和姥爷去医院检查,医院人多看着点你姥爷。晚上我下了工就来看看。” 爸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沉默地点点头,他有些宽大的身躯,因常年劳累而硕大的肚子,只是站在那里一个门就完整的挡住了。眼神总是习惯性地垂着,像墙角那件蒙尘的旧家具。妈妈一阵风似的又刮走了,只留下木床上蜷缩着的姥爷,很快姥娘动作利落的带着需要证件交给了爸爸,我扶着姥爷慢慢坐上了车。
到了医院,我看着医生开出的一项项检查,像不停转轴的机器,几乎跑了个遍。看着厚厚的检查单,医生抚了抚发黄的镜片“先住院吧,这个情况不乐观。”
日子在妈妈的店铺、我的看护、爸爸的夜班中机械轮转。姥爷出院没多久,一场倒春寒又将他撂倒。这次,妈妈二话没说,当天晚上就把我睡到大的那张结实的小木床,从家里搬了出来。“晚上我过来守着爹,”她对沉默的爸爸说,语气是通知而非商量,“白天店里离不了人,你晚上来替我。” 爸爸依旧是闷闷地“嗯”了一声,蹲下身,用他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帮妈妈一起把那张小木床抬上三轮车。
小木床被安置在姥娘家狭窄的客厅里,紧挨着姥爷躺着的里屋门口。那张破旧的木头沙发被爸爸吭哧吭哧地挪到了院子里,歪斜地靠着墙根,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和断裂的弹簧。客厅一下子亮堂了些,也显得更局促了。姥姥看着那沙发被挪出去,嘴角向下撇了撇,没说话。妈妈把铺盖卷往小木床上一放,夜里就蜷在这硬邦邦的木板上。窗外是寂寥的平原寒夜,风声呜咽,屋里只有姥爷粗重的呼吸和妈妈偶尔翻身的轻响。她累极了,有时坐着就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眉头即使在梦中也是拧着的,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韧劲儿。
姥爷终于又能颤巍巍地扶着墙走几步了。一个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斜斜的方格。姥姥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目光一次次扫过那张占据了客厅显眼位置的小木床,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拍了下大腿:“不行!这床杵在这儿像什么话!来人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了!” 声音又尖又急。
她几步走到小木床边,用力拍打着床板:“搬走!快搬走!把那沙发给我搬回来!” 她指着院子里那个灰头土脸的破旧沙发。妈妈正在里屋给姥爷喂水,闻声端着水碗走出来,站定在门口。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姥姥,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指挥若定神采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古井,映着窗外斜射进来的光,却一丝波澜也无。她挺直的脊背绷得像根拉紧的弦。
姥姥被她看得有些发虚,但嘴上更不饶人:“瞅啥瞅?这屋里地方就这么大!你爹好了,不用你天天夜里守着了!这床占着地儿,沙发都没处放!” 她一边说,一边竟自己动手去拽那木床,床腿摩擦着地板砖,发出刺耳又短促的尖叫,像指甲刮过铁皮。妈妈端着水碗的手指关节猛地攥紧,骨节泛白,碗里的水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她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胸膛微微起伏,那股子强压下去的怒火几乎要破体而出。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端着那碗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里屋姥爷的炕边。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回去的路上,暮色四合,胶济铁路线旁广袤的冬野在车窗外急速退后,收割后的麦茬地一片荒芜的灰褐,直铺向铅灰色的天际线。车厢内一片死寂,只余发动机单调的嗡鸣。爸爸沉默地开着车,后视镜里映出他模糊而木然的脸。我偷偷看向身边的妈妈。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突出。她把脸死死扭向窗外,下颌绷紧成一道倔强而冰冷的线。车窗外掠过的微弱光影,断断续续地照亮她的侧脸。倏忽间,一道微不可察的湿痕,在那些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悄然滑过她沾着尘土的面颊,留下一条蜿蜒的、微弱的水迹,迅疾地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那挺直的脖颈,微微昂起一个更倔强的弧度,仿佛在与窗外无边的荒凉和车厢内沉重的寂静无声对抗。那无声滑落的泪,是她强悍外壳下唯一泄露的、被碾碎后渗出的血珠。谁没有家要养?谁容易?她说过的话此刻在死寂中轰鸣。原来,她的强势是铠甲,而铠甲之下,那张被强行驱逐的小木床,那方永远无法拥有的角落,那永远失衡、永远得不到正视的爱与付出,才是最深、最痛的伤。“妮儿,以后你嫁出去了,家里也会给你留着你的屋子。”一个简单的承诺,我却听见了妈妈背后的话,为什么嫁出去的女儿就不能回家呢。女性像浮萍,出生就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婆家,在这个家里暂住,又去另一个家暂住。
车子驶过一片空旷的晒谷场,风毫无遮拦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扑向车窗。爸爸终于打开了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越来越沉的暮色,照亮前方一小段灰白的路面。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狂乱地飞舞、冲撞、湮灭,永不停歇。
妈妈的脸依旧朝向窗外那片无垠的灰暗,下颌的线条在车灯偶尔掠过时,显出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与疲惫。那片荒芜的麦茬地,仿佛是她内心疆域的延伸。那道泪痕早已风干,只在脸颊上留下一点几不可察的紧绷感。她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沉沉地压在车厢里。那无声的泪,并非软弱,而是某种坚硬内核被强行剥离时,迸裂出的尖锐碎屑,每一粒都带着血和盐的重量,无声地刺入这片她独自跋涉的荒原。
那张破旧沙发重新占据的客厅角落,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宣告着某种秩序的回归,也宣告着付出的被抹除。爱,何曾有过天平?它如同平原上呼啸的北风,不由分说地卷走所有暖意;又如同妈妈渗入姥爷药汤里的汗滴,沉重无声,滋养着生命,却蒸发于无形。姥姥的心偏了秤,一端是沉甸甸的付出与牺牲,另一端,轻飘飘地盛满了对远方的想象与开脱。而我的妈妈,她选择将自己化为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基石,嵌入这倾斜的家族地基之下,用她那看似强势、实则孤勇的脊梁,独自去承受那失衡的千钧重压。这“非对称”里,是她用血肉之躯写下的,对“责任”二字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诠释——纵使世界倾颓,她依然选择挺立,独自扛起属于她的那片天。“对称”两个字最难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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