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客户端5小时前
记忆里的夏天总带着股青涩的甜。那时候我总爱蹲在教室后窗张望,看日头把西边的天染成蜜色——李屯桃园子的方向,该有桃子泛红了吧?
我们那代孩子,馋是刻在骨血里的。三年自然灾害的余波还没散尽,粗粮饼子啃得腮帮子发酸,哪见过水蜜桃?可偏偏学校西边半里地,就有片诱人的桃园。说是桃园,其实是李屯老李家的,桃树长得歪歪扭扭,倒比规规矩矩的果园多了几分野趣。最妙的是园子西边那片白蜡林,夏天的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就沙沙响,成了我们天然的"掩护所"。我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裤兜是用旧布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平时装个弹珠都怕漏,那天却偏要装偷来的桃子。
那天放学,我攥着铅笔盒的手直冒汗。王二牛凑过来,鼻尖都快贴到我作业本上了:"你看那桃尖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最靠近田埂的那棵桃树,枝桠间隐约露出点胭脂色——是桃子要熟了!我们的眼睛立刻亮得像两颗黑葡萄,连铅笔盒"啪嗒"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得趁李瘸子收工前。"张狗剩搓着手,他爹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最知道庄稼把式的作息。我们猫着腰钻进白蜡林,树叶筛下的光斑落在头顶,像撒了把金豆子。林子里闷得很,可谁也顾不上擦汗,只听见心跳声"咚咚"撞着肋骨——李瘸子的瘸腿我们都见过,那年给生产队架马车,车轮子从右腿上压过去,从此走路一颠一颠的,像只受伤的老鹳。
"上!"王二牛一声令下,我们像群小猴子窜上桃树。树不高,枝桠却密,我踩着王二牛的肩膀往上爬,指尖刚碰到那抹粉红,忽然想起《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此刻我们可不就是偷仙桃的小猴儿?阳光透过叶子照在桃子上,绒毛软乎乎的,凑近些还能闻见股清甜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咬了一口,汁水"滋"地溅在脸上,甜得舌头都要化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南头传来一声炸雷似的吼:"小兔崽子们!"抬头一看,李瘸子正杵着根木棍,瘸着腿往这边跑。他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活像块晒干的老树皮。我们脑子"嗡"地炸开,也顾不上摘桃子了,连滚带爬往下跳。我踩断了两根树枝,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直抽气,可哪敢停?王二牛摔进了草窠里,张狗剩的裤子被桃枝勾破了,露着白花花的腿肚子——可我们都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往白蜡林里钻。
李瘸子的瘸腿到底慢了些,追到林子边就喘起了粗气。我们蜷在树丛里,听着他的骂声渐渐远去,才敢探出脑袋。这才发现,刚才慌乱中塞在裤腰里的桃子,早不知掉了多少——有的滚进了草窠,有的沾了泥巴,还有的被我们自己踩得稀烂。最要命的是我这破裤兜,装了俩桃子跑起来直晃荡,等钻进林子蹲下来喘气,才发现两个桃子早从补丁窟窿里溜了出去,滚进了草窠里。王二牛摸着兜里仅剩的那个,桃皮都蹭掉了,露出白生生的果肉,他却舍不得吃,小心地揣进怀里:"拿回家给妹妹,她还没吃过桃呢。"
我摸着空荡荡的裤兜,裤裆处还沾着桃汁的黏糊糊,正犯愁呢,张狗剩突然"哎呦"一声,伸手在胳膊上挠起来。我凑近一瞧,他胳膊上起了一片小红疙瘩,像被蚊子咬了似的。不一会儿我也觉得脖子发痒,伸手一抓,指甲缝里全是血丝——原来刚才钻桃林时,沾了一身桃毛!
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娘正往灶里添柴火,见我直搓胳膊,皱着眉说:"这孩子,莫不是又去钻草垛了?"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低头脱裤子时,裤兜里掉出两粒桃核,还沾着草屑。娘捡起来一看,脸色变了:"这是李瘸子家桃园的桃!"爹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张旧报纸,一听这话,脸立刻拉得像块驴脸:"好你个小崽子!上个月偷掰老王家的玉米,上上个月拔张婶家的葱,今儿个还敢去祸害人!"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过敏的事,爹已经抄起门后的鞋底子——那是他穿了十年的千层底,布面都磨得发亮,边缘打着几个补丁。"啪"的一声,第一下就拍在我屁股上,疼得我蹦起来,眼泪当场就涌出来了。第二下更狠,打在同一个地方,火辣辣的疼直往骨头里钻。娘在旁边抹眼泪:"他爹,孩子知道错了......"爹喘着粗气,鞋底子又举起来:"知道错?偷东西还有理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凉席上揉着发烫的屁股,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桃香,腿上的红疙瘩痒得更厉害了,抓得一道道血痕。王二牛家的妹妹捧着他剩下的那个桃,正啃得满脸汁水;张狗剩的裤子补好了,补丁上还沾着草籽。而我呢,屁股上的疼和心里的悔搅成一团,突然明白:有些甜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李瘸子的桃,带着青涩的甜和被追的慌;就像爹的鞋底子,带着旧布的硬和管教的疼;就像那些藏在旧时光里的疼与暖,当时只觉火烧火燎,如今回想,倒成了岁月里最鲜活的印记。
后来李瘸子有没有找上门?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傍晚的风里飘着桃香,我们的裤脚沾着草籽,口袋里揣着带泥的桃核,还有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再后来我搬了家,再没走过那条通往李屯桃园的小路。如今超市里的桃子堆成山,红的像灯笼,甜得发腻,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当年偷桃时,风里的青草香,树桠间的阳光,还有李瘸子那声带着点无奈的骂声里,藏着的最浓的童年味道吧。
如今我偶尔路过水果店,看见水蜜桃还是会驻足。那些裹着保鲜膜的桃子,像裹着层透明的糖衣,可我知道,有些甜是藏在岁月褶皱里的——它藏在白蜡林的沙沙声里,藏在瘸大爷的瘸腿里,藏在几个毛头小子滚下桃树时,沾了一身泥的笑窝里,也藏在我当年被打红的屁股上,藏在那两粒沾着草屑的桃核里。那是属于旧时光的甜,带着点野,带着点憨,像一颗没擦干净的桃核,在记忆里发了芽,长成了一片永远的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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