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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雪奇
小时候,每至蝉鸣蛙噪的暑假,我便满心欢喜地奔赴外婆家,在那片充满温情与童趣的土地上,度过一段段美好的时光。外婆家坐落于村西头,离家门口五百米处,有条宛如丝带般的小河潺潺流过。河水清浅见底,在夏日的映照下,宛如一面灵动的镜子,常有小鱼在其间悠然游弋,泛起层层细碎的涟漪。
彼时,我总会与小舅、三舅,还有村里那些活泼好动的顽童们,如欢快的小鹿般奔向河边。河水清澈得如同水晶,阳光洒落在水底五彩斑斓的石子上,折射出如梦如幻的光芒,仿佛一幅天然的水彩画。我们这些孩子在水中肆意扑腾,故意搅得河水浑浊不堪。鱼儿们被呛得慌了神,纷纷慌不择路地躲到河岸边,无奈地抬着头,小嘴一张一合地呼吸着空气。这正是捉鱼的绝佳时机,我们便如同狡猾的小狐狸,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而后猛地双手一合,常常便能捧住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那滑溜溜的触感,仿佛握住了整个夏天的快乐。那时生活虽不似如今这般富足,但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却有着质朴的温暖。若是谁家来了贵客,村民们便会来到这河里,捉上几条肥美的鲤鱼。无论是清蒸,让鱼的鲜美原汁原味地呈现,还是红烧,赋予其浓郁醇厚的风味,经厨师的妙手加工,都能成为招待客人的上乘佳肴。
二妗子嫁入这个家的时候,我大约七八岁。犹记得她初来乍到的那天,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宛如为她披上一层金色的纱衣。她身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布衫,清新淡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柔顺地挽在脑后,透着一种温婉的气质。她个子并不高挑,可说话的声音却格外响亮,那语调慢悠悠的,恰似夏日午后树上不知疲倦的蝉鸣,不紧不慢地拖着尾音,让人听着格外舒服。她瞧见我,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羞涩,又满是对新家庭的欢喜。
"这是功吧?"她轻轻蹲下身子,与我平视,眼神中满是关切,"听说你常来外婆家住呀?"
我有些怯生生地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见状,便从口袋里摸索出几颗花生糖,轻轻塞进我手里。我接过糖,只见那糖纸已然有些褶皱,想必是在她口袋里揣了许久,沾染了她的温度。我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含在嘴里,那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甜得有些发腻,可我却舍不得吐掉,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美味。
"甜不甜呀?"她微笑着问我,眼神中满是期待。
"甜。"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嘴里的糖让我的声音都变得软糯。
她听后,又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弯弯的月牙,"下回妗子给你带芝麻糖,比这个还要甜哩。"
自二妗子过门后,外婆家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日子似乎都变得松快了许多。她手脚勤快得如同不知疲倦的蜜蜂,每天天还未亮,当整个世界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她便已悄然起身。先是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熟练地烧火做饭,那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她温柔的脸庞;而后又穿梭在院子里,细心地喂鸡喂鸭,嘴里还轻声念叨着,仿佛在与这些家禽们说着贴心话。我常常看到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腰里系着那块洗得有些泛白的蓝布围裙,头发上偶尔还会沾上几根稻草,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亲切与和蔼。她平日里话语不多,可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那笑声清脆响亮,如同银铃般,能一直传到院墙外头,给这个家带来无尽的温暖。
那时的夏天,仿佛格外漫长,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午后,二妗子总会坐在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乘凉,手中做着针线活。我有时会像只温顺的小猫,趴在她膝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飞针走线。她的手指虽略显粗短,却出奇地灵巧,那针线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块原本破旧的布料,便在她的巧手下焕发出新的生机。她偶尔会停下来,拿起针在头发上轻轻蹭两下,而后又继续专注地缝补。
"妗子,你为啥老用针蹭头发呀?"我好奇地仰起头,天真地问道。
"头发上有油哩,针蹭了就不涩,缝起来顺滑,好缝些。"她耐心地解释着,眼神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针线。
我听后,觉得新奇有趣,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根针在自己头上蹭,可费了好大劲,不仅蹭了一头汗,那针反倒变得更涩了。二妗子瞧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那爽朗的笑声在夏日的午后回荡,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欢乐的氛围。
二妗子待我极好,虽然她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可心里却总是惦记着我。有时,她会从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南瓜子,那喷香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有时,又会拿出几颗自家树上结的枣子,红彤彤的,咬上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她给我的这些东西,总是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着,手帕的边角已经起了毛边,却格外干净,透着一种质朴的温暖。
"功,拿着,别让你小舅看见。"她总是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着,然后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口袋。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便凑近我,压低声音道:"你小舅嘴馋,看见又要闹。"
其实小舅那时已经二十出头,早过了贪嘴的年纪。可二妗子却总把他当孩子看,就如同后来,她也一直把我们都当作孩子般疼爱。
后来,时光的车轮匆匆向前,我渐渐长大,离开小村庄,去城里读书、工作。城市的喧嚣与忙碌,让我回外婆家的次数逐渐减少。然而,心中那份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却如同陈酿的美酒,愈发醇厚。外婆去世那年,我心急如焚地赶回去奔丧。灵堂里,气氛凝重而哀伤,我看到二妗子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悲痛地跪在外婆灵前,一声声呼喊着"娘",那声音嘶哑而悲恸,仿佛要将心肺都喊出来,让人听着肝肠寸断。那一刻,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与外婆并无血缘关系的媳妇,对外婆的感情竟是如此深厚,宛如亲生母女一般。
外婆走后,命运似乎并未放过这个家,大舅也不幸离世。二妗子和二舅的日子愈发清苦起来。我去看望他们时,二妗子总是紧紧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关切,问长问短。
"你妈身体咋样?别惦记俺们。"她微笑着说,眼神中透着坚强,"俺们日子过得去。你舅干活有劲,俺也有双手,只要肯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亮亮的,仿佛真的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可我知道,二舅的腰早年受过伤,重活已然力不从心;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小龙、小双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二妗子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我放心,让我不必为他们担忧。
记得有一次,受表弟之托,我顺路把二舅和二妗子接到城里表弟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街道热闹非凡。我想着难得相聚,便找了家温馨的小馆子,点了四样菜:一盘色泽诱人的红烧肉,每一块都仿佛在诉说着浓郁的香味;一条清蒸鱼,鲜嫩的鱼肉仿佛在召唤着味蕾;一碗炒肝尖,散发着独特的香气;还有一碟清爽的青菜,为这顿饭增添了几分清新。
饭桌上,二妗子吃得很少,却不停地给二舅夹菜。
"你吃,你吃。"她轻声说着,把最大块的肉夹到二舅碗里,眼神中满是对二舅的关爱。
我起身去拿蒜瓣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二妗子轻轻推了推二舅的胳膊肘,还使了个眼色。起初,我以为是饭菜不合他们口味,后来才明白,她是想让二舅去结账。我急忙阻拦,可二妗子却执意不肯。
"咋你舅请你吃个饭还咋了?"她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娃们都不容易,整天忙,好不容易遇到了,你舅结个账咋了?"
我连忙说道:"你们来城里不容易,该我请客。"
二妗子却坚定地说:"你们都是娃,咋你舅请不起?"
推让再三,最终还是二舅付了钱。钱不多,不过一百来块,可我知道,这一百块可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回家的路上,二妗子一直念叨着:"馆子里的菜油大,不如家里的香。"可我看得出来,她是心疼钱,心疼这来之不易的每一分钱。
去年冬天,寒冷的气息笼罩着大地,二妗子却病倒了。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几声,大家都没太在意,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然而,病情却逐渐加重,后来她竟卧床不起。我心急如焚地赶去看她,眼前的景象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原本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如纸。可即便如此,一见我,她还是强撑着要起来。
"功来了?"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响亮,变得虚弱而沙哑,却依然慢悠悠的,带着熟悉的亲切,"坐,坐。妗子给你拿花生糖......"
她的手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似乎才想起自己已经下不了床,便又无力地垂下。我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那曾经灵巧地缝补衣物的手指,如今已枯瘦如柴,关节突出,仿佛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一道道痕迹。
"妗子,你别动,我带了糖来。"我心疼地说着,从包里掏出一盒精致的巧克力,剥开一颗送到她嘴边。
她轻轻抿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太甜了,不如花生糖香。"
听到她这句话,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个曾经给我皱巴巴花生糖的二妗子,那个总是满脸笑容的二妗子,如今连巧克力都嫌太甜了。
二妗子走的那天,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仿佛老天爷也在为她的离去而哀伤。表弟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开会。电话那头,表弟的声音很平静:"哥,俺娘走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才想起该说些什么,可表弟已经挂断了电话。散会后,我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那些与二妗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像一部老电影般,一帧帧在我脑海中清晰地闪回。想起小时候她给我花生糖时那温暖的笑容,想起她在槐树下做针线时专注的模样,想起她在小饭馆执意要付账时的坚决。
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少。冬日的寒风呼啸着,仿佛也在为二妗子哀号。二舅蹲在灵堂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悲痛。表弟忙着招呼客人,脸上看不出悲喜,可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如刀绞般痛苦。我跪在二妗子灵前,想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哭不出来。
临走时,表弟塞给我一个小布包,声音低沉地说:"俺娘留给你的。"
我缓缓打开一看,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里面包着几颗已经化了的花生糖。糖纸还是那种皱皱巴巴的老样式,想来是二妗子珍藏了多年的。
"俺娘一直记得你爱吃这个。"表弟说,"前些日子还嘱咐我,要是她走了,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轻轻把糖含在嘴里,那甜腻的滋味再次在舌尖散开,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吃二妗子给的花生糖一样。只是这次,糖里混着泪水的咸涩,那是对二妗子深深的思念与不舍。
回城的路上,雪渐渐停了。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眯起眼,恍惚看见二妗子站在路边,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布衫,头发梳得光光的,挽在脑后。她朝我挥挥手,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质朴的笑容,仿佛在告诉我,她一切都好。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收到用旧手帕包着的花生糖了。那个总是把我们当孩子看的二妗子,真的走了。
妗子,一路走好。你在那边,也要记得常笑。愿天堂没有病痛,你能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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