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闻客户端5小时前
■ 童恩兵
细雨初歇的辰光,最宜沿着赭石色城墙根踱步。水渍在麻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倒映着飞檐斗拱的轮廓,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天上云影还是人间烟火。
这座唤作青岩的黔中古镇,原是茶马古道的喉舌。六百年前驮茶的铜铃声,至今仍在七十二道牌坊间回响。镇东头那座五进三院的陈氏老宅,木雕门楣上残存的"瑞霭南天"四字,笔锋里还凝聚着乾隆年间武夷岩茶的醇香。
最妙的是雨季拜访镇西的百年茶仓。推开吱呀作响的楠木门,霉绿与茶褐交织的时光便扑面而来。六丈高的储茶架上,不同年份的茶饼错落成诗,青苔顺着竹篾编织的茶篓攀援,倒像是给陈年老茶系了条翡翠腰带。管仓的老杨头总爱说:“茶是会喘气的活物,得教它们听得见沅江的水响。”
镇中茶市最是鲜活生动。天光未亮,背篓的茶农已沿着九曲巷摆开阵势。蒙着晨雾的毛尖蜷曲如雀舌,雨前龙井挺立似松针,普洱饼上的棉纸裹着马帮风尘。戴银饰的苗家阿妹挎着竹篮穿行其间,腰间银铃的叮咚声,倒比茶商们的吆喝更清亮几分。
茶博士周先生的鉴茶功夫堪称一绝。他那双被茶汤浸染半生的手,往茶罐里一探便知分晓:“这是戊戌年谷雨前三日的都匀毛尖,采茶人定是个左撇子。”问其缘由,他笑指叶片蜷曲的方向:“右手采茶叶尖朝右,左手采的自然往左偏。”这般草木通灵的境界,倒是应了沈三白那句“一草一木皆具性情”。
镇北文昌阁的茶课最是风雅。白发先生教童子们以茶代墨,用紫砂壶在青石板上书写《茶经》。滚烫的茶汤触地成字,水汽氤氲间,陆羽的箴言便与晨雾共舞。待日头升高,那些茶字又会化作淡淡苔痕,倒是比碑刻更耐人寻味。
暮色四合时,临河的吊脚楼便成了茶客的天堂。老茶炊咕嘟着冒出白汽,与江面升腾的雾霭连成一片。穿靛蓝布衫的说书人敲响梨花板,从《茶神传》讲到《盐道往事》,惊堂木落处,总有茶碗相和的叮当声。跑堂的小厮穿梭添水,铜壶嘴划出的弧线,竟与窗外江鸥掠水的轨迹暗合。
最难忘那年深秋,在李家茶坊见证活茶奇观。八旬老太将珍藏六十载的普洱茶饼置于青花瓷碗,以晨露缓缓冲泡。但见茶饼在水中渐次舒展,竟重现当年茶树形态,连叶脉间的晨霜都清晰可辨。老太轻叹:“好茶记得自己的来处。”这话倒像是说给人听的。
如今高铁穿山而过,青岩古镇却依然守着它的茶时茶刻。年轻茶人用古法培植的新品种,在抖音直播间里被唤作“会呼吸的茶”。他们用光谱仪检测茶多酚含量时,总不忘在实验室摆个柴烧陶罐——说是要让科技闻得见茶魂。
临别那日,周先生赠我半块光绪年间的茶砖。揭开裹茶的马粪纸,霉斑竟自然晕染成水墨山水。“好茶自己会说话,”他轻叩茶砖,“你听,这是清朝的雨声。”夜深人静时贴耳细听,果然有绵绵雨滴穿越时空,在茶香里轻轻叩响百年前的青石板。
这座被茶香浸入味的古镇,教人懂得最深的道理往往最简单:所谓永恒,不过是春茶与秋雨的相逢,是古老手艺与年轻心跳的共振,是每片茶叶都记得自己曾在哪座山岗眺望过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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