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5小时前
懒惰才最丢脸
卢新松
三十年前,城市的风裹挟着改革的浪潮,吹散了国营企业铁饭碗的安稳。那一批下岗的职工,像被骤雨打落的叶子,飘飘荡荡落在生活的泥潭里。民政部门每月发放的130元生活费,是悬在头顶的一根蛛丝,细得让人提心吊胆,却又不得不攥紧。
我常去他们聚居的老旧小区,那里的楼道总泛着霉味。褪色的墙皮剥落成斑驳的鳞片,窗框锈迹斑斑,仿佛连阳光都懒得透过。他们或蜷在昏暗的屋里打牌,或蹲在墙角抽烟,烟雾与叹息交织成灰蒙蒙的网。有人端着搪瓷碗去公共水龙头接水,碗底沉淀着岁月留下的锈痕。那时的日子,像一潭死水,连涟漪都懒得泛起。
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偶然得知某区急需清运垃圾的工人,每月能有500元的收入。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我心头泛起微光。我踩着锈迹斑斑的楼梯,挨家挨户敲门,仿佛传递着某种救赎。门开时,他们的眼神像蒙着雾的玻璃,浑浊而迷茫。当我将消息说出,空气突然凝固了。有人嗤笑一声,有人将烟头狠狠按灭在水泥地上,还有人把嘴撇得老高,仿佛要扭到天上去:“亏你想得出来,那是人干的活吗?”那不屑的语气,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我望着他们沾满油污的围裙、松垮的裤腰,突然觉得,那些被“正式工”的身份宠坏的傲慢,正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困在更深的泥潭里。
两年后的寒冬,我在街角的劳务市场又遇见了他们。北风卷着枯叶,他们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像几株被霜打蔫的草。曾经的“正式工”光环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布满冻疮的手和凹陷的眼窝。他们红着脸向我打听:“听说现在连扫大街都要考试,是不是真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他们当年扭到天上的嘴,和如今垂到尘埃里的头。生活这把刀,终究削去了所有不必要的棱角。
后来在一个春意初绽的村子,我意外重逢了这几人。油菜花开的田埂上,他们正弯腰收割韭菜,裤脚沾满泥土,脊梁却挺得笔直。竹筐里的菜叶还带着晨露,鲜嫩得能掐出水来。见我走近,他们有些赧然地搓着满是茧子的手:“老卢,以前是我们糊涂啊……国家给的那点生活费,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后来连清垃圾的活都没了,这才明白,人活着,哪有什么高低贵贱的活?不下地,地里的庄稼可不认你!”
他们租下的菜园子,原是块荒了多年的薄田。头一年,他们像蹒跚学步的孩童,连锄头都不会握。春旱时,半夜挑水浇地,扁担压得肩膀肿起老高;夏涝时,赤脚在泥里挖沟排水,裤腿糊满黄泥。但土地是宽容的,只要你肯低头与它对话。第二年,黄瓜秧爬满了竹架,西红柿胀红了脸,辣椒串像喜庆的红灯笼挂满枝头。他们学会了看天候,辨土性,甚至琢磨起无土栽培的新法子。月均千元收入,是汗水在土地上开出的花。
我常驻足他们的菜园,看他们如何将生活重新编织。清早,晨雾未散时,铁锹与泥土的碰撞声清脆如晨钟;正午,烈日下,草帽的影子在菜畦间跳跃;傍晚,收工归家,裤管上的泥渍成了最骄傲的勋章。他们告诉我,如今最害怕的不是脏与累,而是哪天突然闲下来。劳动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将他们与生活的土地重新系牢。
这让我想起菜园旁的老槐树。三十年前,它枝繁叶茂,树下总聚着闲聊的人;下岗后,树下空荡荡的,枝叶也日渐稀疏。而如今,树影婆娑间又有了人声,枝叶间漏下的光斑,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树不曾变,变的只是树下的人——当懒惰的藤蔓缠住心扉,生命便枯萎;而当勤劳的根系扎入土壤,再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希望。
劳动的尊严,从来不在工种的光鲜与否。我曾见过清运垃圾的工人,在晨曦中挥汗如雨,将城市的污垢化作洁净的呼吸;也见过写字楼里的白领,在空调房里慵懒度日,灵魂却苍白如纸。那些将“体面”与“高贵”绑在职业标签上的人,不过是戴着一副虚妄的面具。真正的体面,是汗水浸透衣衫时脊梁的挺直,是双手磨出茧子时眼底的光亮,是无论境遇如何,都拒绝让懒惰蛀空生命的骨。
四季在菜园里轮回。春种时,他们与土地签订契约;夏耘时,烈日将皮肤晒成古铜色;秋收时,笑声混着果香飘散;冬藏时,为下一季的生机默默蓄力。他们的皱纹里,刻着岁月的鞭痕,也刻着重新站立的印记。有人对我说,现在最自豪的不是每月的收入,而是能挺直腰杆对人说:“这菜,是我种的!”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头衔都更掷地有声。
懒惰,才是生命最深的耻辱。它像一团阴湿的苔藓,附在墙角腐蚀意志;像无形的锁链,将人困在自我的牢笼;像一剂慢性毒药,让灵魂在懈怠中溃烂。而那些肯在土地上弯腰的人,纵使衣衫沾泥,脊背却向着阳光生长。他们用双手的纹路,写下一部最朴素的生存史诗——劳动不是惩罚,而是救赎;不是卑贱,而是高贵。
三十年的光阴,在老槐树的年轮里沉淀成一圈圈的纹路。下岗的职工们,从云端跌入尘埃,又在尘埃里捧出了金粒。他们教会我:生活从不颁发永久的勋章,唯有永不停歇的劳作,才能让尊严永不褪色。当秋风再次掠过菜园,金黄的落叶与翠绿的菜叶交织,我忽然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最丢脸的不是满身泥垢,而是那颗拒绝耕耘的心。
奔流新闻线索报料方式
热线:13893646444(微信同号)
拍客:benliunews@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