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客户端07-25 10:16
作者:黄正国
一
常言道,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又说人生如戏。诚然,我们都是这草台班子中的一员,日日上演着,也观看着一出出人间剧。有时自觉在演戏,偏又真实得一塌糊涂;有时掏心掏肺,反被指为逢场作戏。人既在戏中,又在戏外,这界限,又怎分得清?
半百光阴里,我记忆中的第一出戏是《白毛女》。戏台在村西头,是一米多高的土台子。台下玉米秆堆散发着晒干的甜香,混着汽灯烧煤油的味,还有大人身上的汗味,成了我对戏的第一缕嗅觉记忆。两盏汽灯悬于台顶,“滋滋”作响,比煤油灯亮堂不知多少。戏演到中途,灯光暗下去,便有人摘下打气,灯光便又白亮刺眼了。年幼的我已记不清演员的模样,像是知青。剧情也模糊了,只记得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发女人,汽灯的白焰漫过她的银发,影子在幕布上飘忽,恍若鬼魅。我不敢再看,伏在父亲肩头沉沉睡去。
稍长几岁,随父亲去十五里园赶集,撞上戏院演戏。戏院虽是露天,围墙却高,售票员守着铁栅栏门。那时我尚年幼,仗着身量小,一猫腰钻过栅栏,撒腿就朝戏台跑,把父亲隔在门外。戏院没有座位,众人都站着看戏。我在后面瞧不见,不知哪来的机灵劲,左钻右绕,竟一头撞进了后台。一个花脸手持宝剑将我拦住,说了什么早已忘却,只记得吓得我嚎啕大哭。此时已近散场,栅栏门大开,人群涌进来看个散场戏。父亲也挤进来,好一番找寻才找到我,斥我不懂事,随即把我架上肩头。台上,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姑娘咿咿呀呀地唱,不多时便下去了。人群涌向大门,我才知戏已散场。后来知道,那天演的是《打渔杀家》,老头是父亲萧恩,姑娘是女儿萧桂英。
又大些,跟着父亲去张秋镇赶集,同行的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孩子。恰逢张秋戏院有戏,大人们便领我进去。这是个室内戏院,水泥长凳排开,观众坐着看。灯光映照下,舞台如画,人在画中,恍若看电影。台侧竟有字幕,即时打出潦草的唱词,正合我这小学生认读。剧情并未记住多少,戏名却记得分明——《红鬃烈马》。这戏要演一整天,我们看的是上午场,薛平贵正落魄潦倒,还未黄袍加身。这场戏,想来是我的戏曲启蒙。
邻村成立了戏班,招收学徒。隔了些时日,戏班开箱,在村西空地上搭台唱戏。这是十里八村的盛事,大家口耳相传,都去看戏。我也去看,究竟看了几出已记不清,只一出《三请樊梨花》印象尤深。樊梨花年轻貌美,武艺超群,须眉难及万一,可惜许配了丑鬼杨凡。杨凡刀法精绝,唐营无人能敌,终被樊梨花一刀劈死,真是一对冤孽。人人皆叹樊梨花错配杨凡,薛丁山三休三请,岂不是另一场错配?否则,何须三请?一请都是多余。后来才懂,樊梨花的“三请”,何尝不是人生里的“三求”?求一份认可,求一份圆满,求来求去,终是求不得的居多。
二
戏文中的唱词尚未记熟,三十年已从汽灯的“滋滋”声中溜走。一个晚上,客厅里,小女儿偎在我身边看电视。荧屏上正放新凤霞、赵丽蓉主演的评剧电影《花为媒》,我少年时看过,权当温习。没承想,小女儿竟陪我看到了底。这情景让我想起幼年随父亲看戏的光景,她眼里的光,恍如当年汽灯投在我瞳仁中的火苗。多年后,女儿告诉我,她的戏瘾,正是那时种下的。我不免感慨,在这戏曲日渐萧疏的年月,这份喜好,也算我们家族一点微末的薪传吧。
幼时我看的多是豫剧,或相近的剧种,如两夹弦、山东梆子。这些剧种于我差异不大,辨不分明,便统归为豫剧。如今和女儿看的,多是京剧:《龙凤呈祥》、《锁麟囊》、《定军山》、《四郎探母》、《穆桂英挂帅》……女儿耳熟能详,还能学唱几段,比如《穆桂英挂帅》里的“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她唱到“一剑能挡百万兵”时,便亮个相,瞧那小脸上的认真样,仿佛真是阵前杀敌的穆桂英。她不会用假嗓戏腔,唱起来像唱歌,戏韵虽减几分,却添了童真。
我顶多算个假戏迷,戏曲不过是生活佐料,兴之所至,看一出或一段。女儿亦然,爱戏不忘二次元,或将二者合流,便迷上了二次元里的戏腔戏韵。她收藏的多是小众歌曲,旋律或唱词里,常能觅得戏曲的魂影。我对她说,你的爱好太小众,该听听主流大众的歌,才好与朋友搭话,免得被边缘化。她点头称是,喜好却纹丝不动。奈何?我甚至疑心当初引她看戏,是否走岔了路。
女儿还钟情古风,比如汉服。高中时,她用攒下的零钱买了两套。在我看,汉服仅供展示或cosplay,并无多少实用价值,价格未免奢侈。她穿上身,恍然若回两千年前,满心欢喜,拍照发在QQ空间,让一众素未谋面的网友品评。那时微信尚未普及,QQ空间还是青少年的自留地。不知她看戏时,可也有这般穿越的恍惚?
三
我尤爱戏曲的唱词。年少时看豫剧,唱词直白如话,乡音浓重。及至中年,看的多是京剧,唱词脱了俚俗,多了文雅,深得我心。不过,如今京剧曲高和寡,知音日稀,而豫剧等地方戏扎根乡土,仍极具生命力。究其根由,唱词的亲疏远近,怕脱不开干系。
年岁渐长,更易入戏。听的虽是老戏,故事唱词烂熟于心,却常因一句词,直抵肺腑,潸然泪下。十一年前的国庆节,我在家中看《四郎探母》,佘太君与杨延辉母子相认,杨延辉跪步甩发,唱道:“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罪来”二字陡然拔高,忠孝难全之痛喷薄而出。看到此处,念及远在故乡的老父,我的眼泪竟不争气地滚落。母亲走后,父亲由兄姐照料,我这漂泊在外的小儿子,一年到头难得相伴几日。若论不孝,我与杨延辉,怕是不相上下。
妻子明白我的心思,便道:“回趟老家吧。”
一家三口即刻启程,驱车返鲁。父亲未料我能归家,自是欢喜。盘桓三日,第四日早饭后,我们欲返程。父亲坐于桌旁,两眼含泪,挥手道:“走吧。”
自记事起,我未尝见父亲落泪,此情此景,令我心头千回百转,手足无措。
妻子宽慰道:“爹,过些日子,我们再回来看您。”
车行十几公里,心绪方渐平复,遗憾不能多陪老父片刻。妻子温言劝解,一路向北返津。岂料此别竟成永诀。半月后,兄长忽电告父亲病危,我急急驱车往鲁。行至半途,兄长电话又至,言父亲已驾鹤西游,走得安详。父母辞世,我皆未能榻前送终,这憾痛,又让我念起杨延辉那句“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个中滋味,唯亲历者方能彻骨。
初参加工作时,每出差异地,头等事便是寻好住处,心才踏实。一次去济南,下车已是华灯初上,夜宿未定,心中不免惶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左右张望,寻找合适的落脚处。城市的斑斓灯光令辰星失去光华,只剩一钩残月,悬在楼隙的飞檐上,孤冷寂寥。正走着,一句唱词飘入耳中:“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心头猛然一悸,这词儿,不正是我此刻写照?不由驻足聆听。那辗转难眠的伍子胥,正承受忧愤煎熬、白发催生的苦楚,他悲怆深沉的声音自街边店铺传来:“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鸡鸣犬吠五更天,越思越想好伤惨。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末句“夜宿在荒村院”,再次精准刺中泪点,鼻尖一酸,眼眶发热。前行几步,抬头望见一家旅馆,心头一喜,暗谢伍子胥:今夜我有栖身之所了。
这般因戏生情的例子不少。去年看京剧《锁五龙》,孟广禄饰单雄信,唱道:“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今生不能够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一声炸音如裂帛,唱得人骨头缝里都蹿火苗。这让我想起正写的长篇小说《山虎长歌》,其中一节是王二虎去找杨根火并。王二虎明知此行凶多吉少,赴死路上放声高歌。我一直思忖他该唱什么,此刻豁然开朗——这段《锁五龙》,再合适不过了。
四
由戏返观生活。人生便是座大戏台,每个人都是与生俱来的演员,也是与生俱来的看客。我们在不同场次扮演不同角色,有悲剧也有喜剧,时而演得乐在其中,时而身不由己。
年龄越大,越觉得须藏在面具之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有人斥为虚伪,岂知多半是无奈。遇见熟人,总被问“近来可好?”或真或假。学术困顿、家宅不宁、上司苛责……烦心事何其多,可这苦楚,能因他人关切减却半分?若不能,又何必宣之于口?不如道声“挺好”,让友朋安心,也叫心怀叵测者失落。
家中亦难免做戏。两青年从相识到相爱,直至步入婚姻殿堂,一切美好如幻。当司仪问“你愿与他(她)共度此生,白头偕老么?”自己笃定点头,朗声道“我愿意!”声如金石,恰似战士奔赴前线般决绝。岁月淘洗,生活寡淡如水,争吵频起,婚前蜜意有多浓,婚后嫌隙便有多深。及至离异边缘,才惊觉自己欺骗了满堂宾客,欺骗了演对手戏的女(男)主角,也欺骗了自己,一切恍若荒诞剧,而自己,既是演员又是看客。
最令人唏嘘处,莫过医院。兄长将病危通知单塞进口袋,宽慰父亲:“医生说小手术而已。”父亲点头微笑,仿佛真信了这善意的谎言,其实心如明镜。他那浮在枕上的笑,是拙劣演员画给观众的脸谱,对此我们也心如明镜。
人生这出戏码,没有彩排,没有重来,却比任何舞台剧都更惊心动魄。在这场永不落幕的大戏里,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也是他人故事的配角。待终场锣歇,拭去油彩的手终将触到自己的脸——那未曾上妆,却早被命途勾出深浅纹路的,本真的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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