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3小时前
外婆走的那天,腊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割人。
我被留在城里,跪在窗前望着乡下方向,眼泪在冰冷的地板上结成了薄冰。父母匆匆赶去参加葬礼,留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
"外婆真的死了吗?"我问被父母委托照顾我们的邻居张阿姨。
张阿姨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丫丫乖,你外婆去天上享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婆站在那个山坡上,身后是她选好的墓地。她穿着那件妈妈给她做的藏青色大襟衫,朝我招手微笑。山下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飘着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外婆!"我在梦中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阵刺鼻的烟味钻入鼻腔。我猛地惊醒,发现窗外天色泛红,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是灵异显现吗?和外婆家隔这那么远,我却闻到了烟味,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和嘈杂声…
后来才知道,就在我做梦的那个时辰,舅舅家的屋顶着了火。村里人说是出殡放铳的火星被风吹到了茅草屋顶上。火借风势,转眼就吞没了整栋房子。
"你舅舅从山上奔下来时,鞋子都跑掉了。"妈妈回来后告诉我,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说舅舅"他跪在着火的房子前嚎啕大哭,你舅妈直接晕过去了。"
爸爸在一旁补充:"最奇怪的是,火只烧了你舅舅家,左右邻居的屋子一点事都没有。"
村里老人窃窃私语,说这是外婆显灵了。他们记得外婆临终前说过的话——作孽的人早晚要遭报应。
外婆去世后三个月,春天刚刚冒头,村里又办了一场葬礼。
这次走的是舅舅家的二丫头,我的小表妹。她才六岁,是舅舅三个孩子中最乖巧的一个。
我记得她圆圆的脸蛋上总是挂着笑,会偷偷把舅妈藏起来的鸡蛋塞回外婆的围裙里。外婆咳嗽时,是她端来温水;外婆被赶到柴房睡时,是她偷偷把自己的小被子抱给外婆。
"丫头是突发急病没的。"妈妈从乡下回来,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前天还好好的,昨天早上就说头疼,到晚上就没了。"
爸爸低声问:"是不是......"
"村里刘婆婆说,是妈把丫头带走了。"妈妈突然哽咽,"她说好孩子不该留在那户人家......"
我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外婆留给我的最后一块冰糖。糖已经化了,黏糊糊地粘在掌心,就像我模糊的眼泪。
表妹下葬那天,我又梦见了外婆。这次她身边站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正是表妹生前的模样。她们站在山坡上,背后是金黄的油菜花田。外婆牵着表妹的手,朝我慈祥地笑。
醒来后,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那年我七岁,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死亡,也第一次隐约明白了外婆说的"报应"是什么意思。
时间像村口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我上了学,考进了城里的中学,后来又去了省城读大学。关于舅舅家的消息,像零星的雨点,时不时通过妈妈的电话传来。
"你舅舅家大儿子偷东西被抓了。"
"你舅妈查出肝病,没钱治。"
"你舅舅现在在县城工地搬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妈妈总是叹气,然后从我们并不宽裕的生活费里挤出一些,托人捎给舅舅。
"妈,你忘了他们怎么对外婆的?"我忍不住问。
妈妈的手停顿在半空,锅里煎的鸡蛋发出"滋滋"的响声。"丫丫,屋檐水点点滴啊。"她说了这句外婆常挂在嘴边的话,"你舅舅本不坏,只是他遇到了你舅妈…再怎么也是我亲哥。"
我懂妈妈的意思——老一辈人相信,父母子女的爱会像屋檐滴水一样,一代代传下去。但我不明白,善有善报,为什么妈妈还要帮那个曾经虐待外婆的哥哥。
直到那年春节回家,我在妈妈抽屉里发现了一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外婆的三寸金莲鞋,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少年的舅舅背着年幼的妈妈,两人笑得那么开心。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妹妹,哥哥永远保护你。”
去年夏天,我带着女儿回乡下给外婆扫墓。车子驶过那条已经铺成水泥的乡间路时,妈妈打来电话。
"你舅舅住院了。"妈妈的声音透着疲惫,"工地上摔断了腿,他儿子连医院都不肯去。"
我沉默了很久:"要我回去看看吗?"
"不用了。"妈妈叹了口气,"我明天去照顾他几天。你...你去看看你外婆就好。"
外婆的坟头很干净,显然妈妈常来打扫。我摆上带来的供品——南瓜饼、苹果和一块冰糖。女儿好奇地摸着墓碑上"慈母"两个字。
"妈妈,这是谁呀?"
"这是妈妈的妈妈的妈妈,你的太外婆。"我轻声回答,手指抚过冰凉的碑石。
下山时,我们遇见了村里的老支书。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腰弯得像虾米,却一眼认出了我。
"是丫丫吧?长得跟你外婆真像。"他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看我,"你舅舅的事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
"唉,报应啊。"老支书摇着头,"当年你外婆说过的话,都应验了。"
他告诉我,舅舅现在住在村头的破庙里。舅妈去年就走了,几个孩子没一个愿意赡养他。大儿子因为抢劫二进宫,女儿嫁到外省后断了联系,小儿子在县城开小店,却连顿饭都不给老父亲送。
"七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不便还要去工地看大门。"老支书叹息着,"你妈倒是常接济他,可他连门都不让你妈进,说是没脸见她妹妹。"
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绕路去了舅舅住的破庙。
那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墙皮剥落,屋顶漏风。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灶台前忙碌。他左腿打着石膏,动作笨拙得像只受伤的老熊。
那是舅舅吗?记忆中凶神恶煞的舅舅,如今缩水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旧衣服。我没敢进去,悄悄在门口放了五百块钱,用石头压好。
回城的路上,女儿在后座睡着了。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田野上。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个山坡,看见外婆站在那里,身边是已经长大的二表妹。
她们朝我挥手,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山下那条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通向城市,通向我生活的地方,也通向外婆一辈子都没能走出的山村。
"妈妈,你在看什么?"女儿醒了,揉着眼睛问。
我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妈妈在看妈妈的外婆。"
"妈妈的外婆在哪里呀,还能看到吗?"
我指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山坡:"在那里,她一直在看着我们呢。"
车子转过一个弯,山坡消失在视野中。但我知道,外婆一定还在那里守望,就像她生前说的那样,看着山下的路,等着我们回去看她。
而那条路,终究成了她一生未能走出的远方,也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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