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3小时前
那麦地是中原的底色,黄黄绿绿,铺展向无垠的远方,只余下几处灰矮的村庄,如大地偶然鼓起的几处土疙瘩,极不起眼地伏卧着。田间阡陌纵横,似岁月之网,将村庄牢牢地缚在了这片厚土之上。村中房屋,如石碾般粗朴,砖瓦土墙,灶火熏黑了的窗户,都默默承受着尘土的积压。村庄的气息,似乎不是炊烟,而是一股弥漫不散的、泥土与枯草混合的浓重气味,仿佛土地被翻耕后透出的深沉呼吸,笼罩着一切。
村口的老槐树,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臂上的青筋。树影之下,常坐着一个抽旱烟的老农,他两颊凹陷,皱纹深深,目光无神地望向远方,远方只有麦浪起伏。他手中烟斗里的烟,也如麦浪一样,悠悠地升腾,弥散,终至无迹。他时常静静坐着,如泥塑木雕般,只余下烟锅里红点明灭,时间在他那里也凝滞了,只在烟灰掉落时,才轻轻颤动一下。
村里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条路,坑坑洼洼,积满尘土,被无数脚步踩踏得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一辆破旧的牛车吱扭扭驶过,留下两道深辙,车辙印里旋即又落满新的黄土。车轮碾过,尘土便腾起一片灰黄云团,久久不肯消散。人走过,也必沾带一腿的尘土,那尘土便如命运般,粘在人的裤脚上,甩也甩不脱了。
夏日麦收时节,太阳热辣辣地晒着,田野上的人便如蝼蚁般忙碌。镰刀挥动,麦秆应声而倒,一束束麦子被捆扎结实,堆垒成垛。打麦场上,牛拖着石磙碾过麦穗,麦粒纷纷脱落,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在倾诉着收获的喜悦。农人们汗水淋漓,汗水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食干净,连一丝湿痕也不曾留下,只余下土地焦渴如初。
村中老人,常于暮色四合时分,坐于各自门前石墩上,静默无言。他们目光浑浊,却深藏着对这方土地难以言说的依恋。偶有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孩子们欢呼着奔出来,围上去,如蜂蝶般追逐着那清脆的响声。货郎担子里针头线脑、糖果玩具,皆是村中少见的亮色。然而,货郎终将离去,拨浪鼓的余音终将散尽,孩子们也终将散去,各自归家,村庄复又陷入沉寂。
黄昏炊烟升起,袅袅娜娜,如淡墨在宣纸上洇开。村妇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伏,声音里带着日间劳作的沙哑疲惫,却又分明裹挟着家常的暖意。声音在村巷中碰撞着,回响着,交织成暮色中特有的序曲。当最后一缕炊烟消散,星斗便如铁钉般,被死死钉在暗蓝的天幕上,寒凉而沉默。
村外坟地,一排排土丘列立,上面长满荒草,偶有野花点缀其间。新坟旧冢,皆无言地守望着村庄,守望着生生不息的麦田,如同大地深埋的根脉。在坟地边上,新妇正忙着晾晒衣物,鲜艳的红绿衣衫,在风中猎猎飘动,宛如坟头摇曳的野花。她微微哼唱着小调,声音轻快,与坟地的死寂形成奇异的映照。新嫁衣的鲜亮,与坟头野草的枯黄,新生与死亡,竟这般安然地毗邻而居,如同麦子年复一年在黄土中倒下又站起。
黄土之下,生命深埋着它无言的根脉;黄土之上,人们活着、死去,又活下来——原来我们自生至死所执拗翻掘的,无非是这土里深埋的,对生之沉甸甸的、不言的期盼。
这土生万物,亦埋万物;生命在此生发,亦在此归根。我长久凝视着村外坟冢边晾晒的新衣,那鲜艳的暖色在风里飘摇,仿佛一声刚出喉的、被风接住的叹息——竟不知是悲是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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