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客户端10小时前
电话铃声,像一枚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午后平静的水面。听筒那端,哥哥的声音沉滞,裹挟着乡野的尘土气息:"大姑家二嫂……不在了……刚回村,我和你四伯,现在在大姑家老院……"
"不在了。"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在心湖砸开万丈深渊。瞬间的空白,是惊涛骇浪前的死寂,紧接着是汹涌的窒息感。二嫂?那个笑容温煦如春阳,眼神明亮如晨星的人?怎么可能?这噩耗,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蛮横,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去了心口一块血肉。茫然无措间,指尖颤抖着拨通姐姐的电话,声音干涩地重复这难以置信的消息,仿佛复述本身,能证明它的虚妄。姐姐那端压抑的啜泣,是冰冷的雨,浇熄了最后一丝侥幸的火星。
推开家门,母亲坐在窗下,时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阴影。那句"二嫂走了",卡在喉咙,沉重如铅。母亲抬眼,捕捉到我脸上的荒芜,手中针线悄然滑落。
"哪个二嫂?"她追问,带着一丝惊惶。
"大姑家二哥的……"
"哎呀!"母亲猛地一拍腿,眼圈顷刻红了,"你二嫂?!那么好的人!那么年轻!老天爷……怎就……"浑浊的泪,沿着岁月刻下的沟壑蜿蜒,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无常。
仓促收拾行囊,麻木地塞进几件衣物。姐姐红肿着眼赶来,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着我们。车子驶离城市,奔向熟悉的村落。窗外,田野、树木、河流,在视野里急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绿意。心绪却逆流而上,沉入记忆的深潭。
"那么年轻……那么善解人意……"这无声的诘问,在心底反复叩击。她温婉的笑靥,轻柔的话语,熨帖人心的关怀,一切鲜活的印记,怎就化作了"不在"这个冰冷空洞的符号?生命的列车,为何如此猝不及防地,将她带向了与我永不相交的歧路?
老院低矮的围墙,圈住了一片凝滞的哀伤。空气里,香烛与纸钱焚烧的气息,混合着夏日泥土的微凉,沉沉地压下来。踏入上房,光线幽暗。双莉、双玲、大嫂、表姐……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围坐,低语如蚊蚋。寒暄是苍白的,目光交汇处,唯有叹息织成的网。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房间深处那方小小的天地。
供桌之上,黑框定格了她的容颜。照片里,二嫂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熟悉的温煦,穿透冰冷的玻璃,静静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只是,这目光再也不会因来客而流转,再也不会因问候而漾起暖意。供桌之后,那具沉默的、泛着寒气的冰棺,是命运冷酷的句点。我的二嫂,安卧其中,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然而我知道,那个会带着惊喜笑容招呼我"来啦?快坐!"的二嫂,已永远沉入时光的彼岸。
喉头艰涩,一句问话艰难挤出:"二嫂……这么好的人,怎走得这般急?"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突兀。
表姐别过脸,一声沉沉的叹息:"唉……就是……" 余音消散在无边的沉默里,徒留一片无法泅渡的悲伤之海。
未见二哥的身影。那山一般的悲恸,此刻想必正沉沉压弯他的脊梁。归家后,在微信的方寸之地,字斟句酌:"二哥,惊闻二嫂远行,痛彻心扉。万望节哀,务必珍重。" 消息如石沉海。次日,才辗转确认了入殓与下葬的时辰。
长夜如墨,辗转难眠。白日的喧嚣褪尽,关于二嫂的记忆碎片,那些被岁月温柔包裹的暖意,却如星火般次第亮起,灼灼刺目。
记忆的潮汐,漫过堤岸。
初识,是在我家门槛。二哥二嫂提着沉甸甸的乡情走亲戚。二嫂素衣含笑,温声软语,瞬间熨帖了我少年的局促。静姐婚宴,人声鼎沸,父亲抬手一指:"喏,那就是你二嫂。"——目光交汇处,是缘分的锚点。
那个汗涔涔的夏天,记忆犹新。与嫂子、婉婉挤在义马金源盛对面国道旁,登上开往洛阳的颠簸大巴。车厢闷热嘈杂,汗味与汽油味交织。抵达金源国际,饥肠辘辘。嫂子领我们钻进小店,一盆翻滚着红油的毛血旺,辣得舌尖跳舞,额头冒汗,却又鲜香入骨。那直冲颅顶的辛辣,连同嫂子看着我们狼狈模样时忍俊不禁的笑眼,深深烙印在味蕾与心田。金源国际的日子,是汗水浸透的奔波:烈日下发传单,人海中觅职位,办公室里值守。每个疲惫的周末,哥嫂总为我们点亮一盏温暖的灯——或是家中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或是牛排店里刀叉碰撞的清脆。暑假终了,我们如蒲公英四散,各自启程。那段交织着汗水、新奇与温情的时光,成了心底最柔软、最珍贵的琥珀。
又一岁春节,大姑在旧沙发上拉着我的手:"你二哥家搬洛南新区了,新房子亮堂!有空去坐坐,认认门。"我坐在小凳上,身体前倾,忙不迭应允。
记忆再闪,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大姑脚踝骨折,卧于市医院病床。探望时,巧遇二哥二嫂。大姑絮叨着村里旧事,二嫂向亲友介绍:"这是我婆婆妈最小的娘家侄儿,懂事着呢。"言语间有不易察觉的亲昵。下午,帮着哥嫂为大姑办出院,送至表姐家。后转院洛阳正骨医院,哥嫂日夜陪护。我搭师父的车,从孟津赶至东花坛。病房药味浓重,病痛低吟。见过大姑姑父,二哥引我至附近他们暂栖的小屋。二嫂见我风尘,温言道:"快歇歇。"转身入厨,"正炖着给你姑的排骨汤呢,锅里给你留着排骨米饭。"那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肉酥汤浓,浸透了家的味道与无声的关怀,暖了胃也暖了心。暮色四合,二哥执意送至公交站,目送我登上末班车,背影在昏黄路灯下渐融于夜色,留下坚实的印记。
几年后的元旦,专程拜访洛南新区的二哥家。二嫂笑语盈盈,介绍新成员。午后,兴致勃勃领我们去隋唐植物园。冬日暖阳洒在薄冰初结的湖面。看夕阳沉入林梢,野鸭划开金色的涟漪。傍晚,乘车至老城十字街。华灯初上,古街流光溢彩,摩肩接踵。不翻汤的酸香、牡丹饼的酥甜、浆面条的醇厚……二嫂如数家珍,讲述小吃背后的故事与老城厚重的底蕴。末了,走进老字号,尝那汤汤水水、丰盛热闹的"洛阳水席"。那夜的灯火、人声、二嫂温婉的笑语,交织成一幅繁华温暖的市井长卷。
大姑周年,与哥嫂、表姐、磊磊同赴茔地。山风微凉,拂动坟头纸幡青草。依次祭拜祖父母、大姑、逝去的大哥和四哥。二嫂默默整理供品,神情庄重。山风掠过她的发梢,那一刻,谁曾想竟是诀别的伏笔?命运之笔,已在时光深处,蘸满了离别的墨汁。
前年八月十二日,怀揣雀跃,火车奔向省城看刘若英的演唱会。月台上,两列火车短暂停靠。一扇车窗里,稚嫩的脸蛋紧贴玻璃,清澈目光相遇刹那,小手用力挥舞。那瞬间的纯真与温暖,如光照亮心扉。我录下这动人一幕,配文"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发于朋友圈。许是这动态牵动了二嫂的关切,微信头像跳动:
> **嫂子:** 去郑州啦?
> **我:** 嗯,看演唱会。
> **嫂子:** 中午和双莉聊,她去焦作了。
> **我:** 联系了,下次再找她。
> **嫂子:** 她周末多回焦作。下次来提前说,住家里,别订酒店。
> **我:** 好!(笑脸)
那温软的叮咛,犹在耳畔。
**去岁七月**,阴雨绵绵,因公赴嵩县。车窗外,雨丝织就帘幕,山峦泼墨,云雾蒸腾。雨后空气清冽,草木甜香。忍不住拍下山色空濛,发于圈中,感叹雨霁之美。
当晚九点许,微信再亮:
> **二嫂:** 来洛阳了?这么晚去哪?(关切表情)
> **我:** 在洛阳工作,西工区项目。
> **二嫂:** 闲了来家里啊!(温暖笑脸)
> **我:** 好!装修项目得忙两三月。
> **二嫂:** 明天回渑池,过几天再回来,
> **我:** 嗯,后天……大姑二周年?
> **二嫂:** 嗯。
> **我:** 今年……项目紧,回不去,抱歉。
> **二嫂:** 没事,年轻人忙点好!(鼓励表情)
> **我:** 明年三周年一定回!
> **二嫂:** 谢谢你记着。(拥抱表情)
> **我:** 你和二哥都好?
> **二嫂:** 都好,放心。
这是难忘的对话。字字句句,皆是她的体贴、包容与暖意。"都好"二字,如今读来,字字如针。
**去年冬至**,上午:
> **二嫂:** 冬至快乐!(饺子表情)
> **我:** 嫂子快乐!热乎饺子送你!(热气饺子图)
> **二嫂:** 在洛阳?来家吃饺子吧?(热情邀约)
> **我:** 在,上班呢。(无奈表情)
> **二嫂:** 哦,那等不忙时。(理解表情)
> **我:** 嗯,忙完就去!好久不见,都好?
> **二嫂:** 还好,前阵子有点事,过去了。
"忙完就去……" 彼时项目攻坚,焦头烂额。总道来日方长,总以为饺子永远温热,总以为路口还能重逢。孰料这寻常邀约,竟成永诀的谶语。命运弄人,前年茔地山风中的匆匆回眸,竟是此生最后一眼。那句轻描淡写的"过去了",又曾咽下多少未言的风霜?
第四日,是二嫂入土为安的日子。
凌晨四点,夜色如墨,寒气砭骨。匆匆盥洗,驱车回村。心被无形之手紧攥,只盼车轮再快些。乡道沉寂,车灯劈开黑暗。至老院门前,天际已露微熹。然而,院门外,灵棚肃立,那承载着至亲的棺椁,已静静停放其中。终究,迟了。终究,错过了最后的诀别。冰冷的悔恨,比霜露更刺骨,瞬间攫住四肢百骸。
朝阳怯怯探头,将微红的光涂抹在冰冷的棺木与灰墙上。灵棚南侧,一位素衣白衫、长须戒疤的大师,盘膝面西。双目微阖,手结法印,唇齿间梵音低徊,庄严而悲悯。那古老的经文似有千钧之重,穿透清冽的空气,为迷途的魂灵指引归途。数位洛阳远道而来的居士挚友,肃立合十,垂目低诵,为她们敬重的"师兄"送上尘世最后的祝福。姐姐素衣白衫,眼眶红肿,低语:"昨夜,寺院的师兄弟,同步诵经、放生……以最虔诚心,祈请佛祖垂悯,接引我那故去的师兄……" 语带哽咽,却有信仰支撑的力量。
我木然游走。时而坐在二哥身旁,试图从那低沉的梵唱中分得一丝力量,共担他无垠的悲恸。二哥的背佝偻如弓,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目光如钉,死死锁住棺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纹望穿。我时而起身,机械地穿梭于院门内外,为诵经者添水,或应支应人之命,奔往街市购置香烛纸钱。每一步都踏在虚空,脚下绵软。
院门外,道路两侧,层层叠叠,尽是素白的花圈。挽联在晨风中轻颤,黑色的名字,有熟悉的故交,更多是陌生的善缘——那是二嫂修行路上结下的温暖印记。素白的花朵,是善良生命离去时,在尘世心湖投下的无声涟漪。
嫂子的娘家人——兄弟姊妹,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脸上刻着跋涉的疲惫,更深烙着无底的哀恸。告别仪式上,他们强抑悲声,做最后的凝望,目送棺木缓缓抬起,送亲爱的姐妹入土为安,成为她尘世行旅终点最后的陪伴。交人贵乎交心。二嫂一生以心换心,此刻灵前的人潮,院外的花海,便是她一生修行无声的丰碑。我默默做着琐事,唯愿这微末之举,能稍稍对得起她生前予我的那份赤诚情谊。
大姑三周年祭奠在老院。人群里,瞥见婉婉,二嫂的小侄女儿,已亭亭玉立。她站在那里,眼神带着疏离的迷茫。我上前寒暄,她礼貌回应,目光陌生。心头泛起酸涩的涟漪。若二嫂还在,定会亲昵地拉过她的手,眉眼弯弯:"婉婉,快叫叔叔!不记得了?小时候……" 她定能用那独有的暖意,融化时光与悲伤筑起的冰墙。如今,有我至亲的姑妈(大姑)在彼岸相伴,二嫂……应不再孤单了吧?
岁月长河,奔流不息。人生,不过是一场在婆娑尘世中的孤独跋涉,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心之修行。我们涉水跋山,相遇,别离,在无数歧路上交错又分离。我们最终修炼的,不过是自己这颗心。唯当心渐渐学会卸下那些沉重的挂碍,如拂去明镜之尘,方能映照出生命本初的澄澈与纯粹。方能在这喧嚣的歧路之上,真正沉静下来,细细品味一粥一饭里深藏的暖意,感受一缕阳光、一阵清风赐予的微小欢愉,去拾捡并珍藏那些如萤火般短暂却足以照亮幽暗旅程的人间温情——那碗异乡小屋热气氤氲的排骨米饭,火车窗边那只奋力挥动的小手,微信里那句"来家吃饺子吧"的寻常邀约……
只是,参透这真意的代价,有时竟是永失所爱的刻骨之痛。歧路漫漫,潇湘秦川,从此山高水远,再无归期。唯愿那穿越生死的梵音,真能化作慈航,引渡那温厚良善的灵魂,抵达无苦无怖的莲华彼岸。而留在这岸的我们,继续在岁月长河中沉浮,带着那份永诀的痛与暖,学习如何让心,真正地"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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