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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热点11-02 18:03
如果没有叙述,一切都会沉默,都会成为永远的虚空。
——题记
1
前一天,父亲坐在屋檐下的一把藤椅上,开始讲述他从前的生活。那时候母亲在屋子里忙碌。他要求母亲停下来,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他说他讲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他脸色红润,口齿清晰,看上去很健康。之前几天他在镇上的医院输液治疗,每天早晨去医院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我推着轮椅从街道上走过去。他的脸面和腿脚肿胀,嘴里发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他不太配合治疗,总是偷着把输液管的开关开到最大,这样就可以早点结束。他悄悄地跟母亲抱怨说,他觉得这一次输液没有效果。他看起来很难受。但是我们不相信他的话。我们认为,他肯定会恢复,就像往年一样;他身体很好,在漫长的人生中,从未生过病,除了偶尔感冒一次。输液也只是近三四年的事,医生说他有哮喘和肺心病,到他呼吸不畅和持续咳嗽的时候,我们就陪他到镇上的医院去输液,一周之后,他的症状就会迅速缓解。之前是这样,这一次也一定是这样。
所以,他坐在藤椅上跟母亲说话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我前一天回兰州了,学校已经开学,我要去上课和上班。我告诉他说,过几天我就回来了。(现在,我觉得回兰州是一个特别愚蠢的决定,其实我也可以跟学校请假,也不至于非回去不可。我应该陪在他的身边。)
那一天,父亲从中午开始讲述,一直到了晚上。他讲述命运,他早年的孤独和艰辛,他晚年的幸福生活。他说人的命都有定数,该有什么就有什么,他的命是好的。他过得如此好,就能说明他一生没有做过亏心事,没有害过人,这是福报。然后,他的讲述转向了母亲。他的语词热烈、生动、妩媚,甚至于煽情。他就像是一个陷入浓烈爱情的少年。他说:你说说,我咋就遇上了你?我的命咋就这么好?唉,你说这神奇不神奇?唉,这就是命。你说说,我的命好不好?这些话语他重复了很多次,就像是炽烈的表白。他说当初有好两家的人来提亲,都说得天花乱坠,那家里的女人也中意他,想和他过日子,但是他不愿意,他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他说,你知道是谁吗?他说了两个女人的名字。这些事和人是他第一次说起,从前从未提起过。他强调说,他要把母亲不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他迫切地想和母亲分享他的秘密。他提起的那两个女人母亲都知道。一个还活着,已经过了90岁,但她过得并不好,因为她是一个坏人,曾经对家里人下毒;另一个女人已经死了,也过得不好。他说他第一眼看见母亲,就知道她正是他要找的女人,就知道他眼里看到的一点都不会错。他说他何其有幸,遇到了母亲。你咋就对我那么好?你说好玩不好玩,你咋就对我那么好?说到这里,父亲发出响亮的笑声,他的脸色红润,羞涩又热烈,就像是一个春心荡漾的少年。
母亲觉得惊奇又害羞。在他们漫长的岁月里,父亲从未有过如此热烈的话语。当然,她也觉得愉快。每一个女人都乐于接受真诚热烈的爱情表白,母亲也是。而且她发现,父亲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过程中,之前一天额头和眉毛上油浸一般的蜡黄正在褪去,正在逐渐地泛出和他的脸颊同样的红润色泽。她没有任何不好的念头,相反,她觉得这是康复的迹象。她的腰腿疼,每天在医院里陪伴父亲,还要忙着做饭,定时给父亲吸氧吃药,已经辛苦到要崩溃。她觉得终于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欢喜和欣慰。也许从明天开始,她又可以对着父亲说,跟你说话就费劲死了,说啥你都听不见。然后父亲的眼神里就充满了委屈,他小心巴巴地用讨好的语气说,你又在骂我呢,你好好说,刚才到底说的是啥?母亲这时候就突然变得温柔,她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缓慢又清晰地说,谁家的男人生病了,街道上谁和谁吵架了。
我们也觉得他就要痊愈了。还有一个多月是他的生日,和往年一样,我已经在准备他的生日宴会。我的计划是这一次要请镇上的自乐班(小型的戏班)在院子里演唱秦腔。此前的几次生日宴上,他强烈反对我的安排,最终取消了演出。他说他不喜欢。实际上他是舍不得我花钱。之前的某一天,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让我给亲戚们说一声,叫他们不要来庆生了,他的想法是今年不过生日。我笑了笑说,年年都在过,今年怎么能不过呢?(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关于生日的过与不过的话题,表达的并不是节日、仪式和团聚,而是某种界限、某种节点以及由此带来的眷恋和感伤。)
那天晚上,我在兰州和父亲打了视频电话。女儿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返校,买的是第三天的车票。下半年她要去欧洲交换访学。她对爷爷说,你身体要好好的,我过年就回来了。我们和他聊天的时候,我惊奇地看见他的无比红润的脸庞,就仿佛是传说中的佛光照耀那样;他的声音清澈明亮,而且我们说的话他全都能听得清楚明白。他在手机屏幕上生机勃勃,就像是突然年轻了几十岁。他朗朗大声地和我们说话,并且不停地叫我们“蛮个”(宝贝)。他前后叫了十几次。他欢乐又大声地说,蛮个,去吧,去吧。
但是,我没有觉得他的欢愉有什么不好的、令我们不安的迹象,虽然和平常的欢乐显得很不一样。我觉得他完全康复了。我也因此而感觉到强烈的喜悦。我大声地对父亲说,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就回来看你了。
2
8月27日早晨,四点钟,父亲从炕上起来,穿好衣服,一一把纽扣系得整整齐齐,从炕上下到地上,穿好鞋子,接着他戴好帽子,站立起来,挺直腰身,朝门外走去。母亲在他下炕的时候醒了,问他干吗去?父亲口齿清晰地回答,上厕所。母亲朦胧之间又睡过去,十分钟之后惊醒了,她突然想起来,父亲很少在这个时间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六点左右醒来,然后去厕所。而且他上厕所时只是披上外套,靸上拖鞋。然后拄着拐杖,出了房门。母亲听见父亲轻微、缓慢但是清晰的脚步声。之后院子里重新陷入寂静。母亲被一种不好的感觉包围,她手忙脚乱,衣服也没有穿好,就出了屋门去后院里寻找。
后院的门开着。天还没亮,后院的灯也没开。夜色里一片黑暗和静谧。母亲打开了手电筒。父亲坐在后院靠近门口的坐便椅上。他的身体端正挺拔,双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合上双眼,神态安详又平和。他就像平常时刻,坐在上房里的藤椅上,与我们说话的时候,或者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的某个时刻。他在闭目养神,在享受他一生期待、永远热爱的天伦。
他就这样走了。
3
母亲在哭。从早晨到夜晚。从黑夜到天明。她的泪水明亮。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崩塌毁坏。她不相信这一切,她说父亲还在,她看见他在院子里走动、咳嗽,脚步和拐杖发出声响。起初,她说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后来,她说他其实把什么都说了,只是她太愚钝,没有听明白。她跟每一个来看她的人讲述父亲最后一天的景象,她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她不吃不喝,整天整夜流泪。她的血压升高,很不稳定,她大汗淋漓,心率异常增高,并且一直停留在骇人的高位。就像是她从那天凌晨开始,一直在进行剧烈的体力劳动。人们开始吊唁的时候,她对我说要大声哭泣,要是哭泣的声音不响亮,镇上的人们会笑话我们;到了葬礼快要开始的时候,她再一次叮嘱说,墓前的哭声要大声并且持续。她对我们的哭泣声音不满意,不够响亮,不够整齐,不够持久。看上去就好像我们不够悲伤。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妹妹和妹夫们开始收拾房间和院子里的杂物,父亲用过的大部分物品都要分拣、归类和清理。母亲再一次发出明亮的哭声,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还没死,你们为什么这样?你们不如连我一起扔了。我和两个妹妹围着她,给她擦眼泪,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所有的老人走了之后,都要清理他的物品;告诉她我们都很爱她,相比于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们比以往更爱她。
4
母亲的哭泣停止了。她相信我们,就像她在长久的生活里相信她们的爱情。她和父亲都是普通人,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乡村百姓一样,但是,她们拥有热烈、真诚、相濡以沫的爱情。这些沉默而灿烂的爱情和生活,充满了令我们惊奇的、几乎是罕见的传奇。如果我不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所有的记忆最终会成为沉默的过往,会成为轻盈的风,轻盈的尘,会成为永久的虚无。
我为此准备了很久,一直到父亲的百日忌辰之后。
5
父亲出生于民国年间通渭县鸡川镇许家堡。许家堡是一个小小的西部村庄,人口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七八百人。安逸河从村庄东面的河谷里蜿蜒而过。安逸河是渭水的支流,在父亲的时代以及我的少年时代,安逸河里流水涓涓,到了夏天大雨过后,山洪汇集,淹没河谷里的田地、桥梁和倚河而居的村庄,洪水里有牛羊骡马、椽檩家具和陌生怪异的鱼类。有时候洪水里还有挣扎翻滚、奄奄一息的人。父亲的一位先祖曾经在水流中救起一个女人,这个有乌黑长发的女人后来成为家族的一员。当然,这是传说,也可能是虚构。村庄里的居民几乎都是张姓,没有许姓居民。关于这一点,父亲和另外几位堂叔都曾经有过讲述,他们语焉不详,每个人的版本都不一样,但大体说来,与更早一些年代的战乱、匪乱和地震、饥荒、瘟疫有关。我的先祖们从远处(山西大槐树或者陕西关中)迁移而来,在许家堡临水而居,开创家业。现在,他们都已离开。我把他们的讲述汇集起来,写了《许家堡》一文。大部分情节来自他们的讲述,小部分则是我的想象和虚构。
许家堡是一个微小的、在中国地图上尚未标识的村庄。只出现在县域地图上。而且,在西北乡村,被命名为许家堡的村庄不止这一个,需要在它前面加上乡镇的名字才有具体的地理学标签。我父亲一生生活在这里。他的父亲、祖父、先祖们也都一生生活在这里。到了晚年,父亲去过兰州、北京、上海、天津、杭州、乌鲁木齐、西安。他对于自己的旅游经历很自豪。他说他的先祖们要是有感应,会为他骄傲。但是他又说,城市里太拥挤了,人和人也不随便说话,衣裳和食物太贵,到处都要钱,连上厕所都要收钱;还是我的窝(许家堡)住着舒服。对父亲来说,许家堡是世界的中心,人世间所有的生与死、繁华与衰败、愉悦与感伤、歌舞与日常都从这里出发。
在父亲的祖父时代,家业鼎盛,田地和住宅几乎占据了许家堡的一半之多,务农之外,先祖们还涉足商业经营,在陇西、通渭、定西几地还开了店铺,售卖针线、煤油、锅盔、农具和药品。先祖们弟兄众多,孔武有力,方圆百里都有声名。传说我的一位高祖长袍马褂、银须飘飘、手拄桃木手杖站在镇子北口街头,整个镇子顿时鸦雀无声,人都肃然注目,俯首低头,镇上女性远远望见,则立刻噤若寒蝉,大气不出,须臾之间,躲入深巷。我的堂叔讲过这样的故事,父亲也讲过。但是不久之后,家道衰落。地震、灾荒、匪乱、瘟疫,以及家族内讧、疾病、赌博等等。正所谓创业难,守成更难。这些变故在《许家堡》中都有涉及。
父亲的幼年时代,家境略有转机。我爷爷勤劳吃苦,农闲之际,做货郎在方圆乡间奔波贩卖,日常生计颇有起色,先是在镇子东面河谷够得数亩良田,后在镇上老宅旁边购得一院房屋,一时间,镇上人称其为“猛商户”(暴发户)。老来得子,父亲出生时其年已三十六岁。所以父亲备受宠溺,镇上人呼为少爷。父亲晚年时候,回忆幼年景象,许多事情都已模糊,但有一个场景仍旧记得清晰。他说每到闲暇,祖父在庭院支起泥炉,生火熬茶,本家几位堂祖父围炉而坐,喝茶吃水烟,闲话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庭院外清风从槐树上吹过,细碎悠然,就像秋天的粮食缓缓倾倒进“麦拴”的声响(麦秆编织的圆柱形容器,储存粮食)。此时此刻,祖父取出家中的三弦,稍调琴音,清一清嗓门,便兀自弹唱起来。他唱的是小曲,小曲里说的是苍凉悲苦的人生;那琴声格外的清越悠扬,恍惚间让人忘记身处何时何地何年,只觉得身轻如烟,正随着一缕清风翩然而去。那把琴是祖父最爱的物品,民国二年花了十二块大洋买来,来时已是一把旧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好琴,琴声是整块的紫檀木,琴鼓是上好的黄花梨木,琴面是整块的蟒皮。我写了小说《一九八三的货郎和三弦琴》,讲述的就是祖父的这把三弦琴的故事。说是小说,其实是非虚构,里面几乎所有的情节都是真实发生的。这把琴现在还在。但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我的计划是找到有古老技艺的民间匠人,修复它。
父亲六七岁进入镇上的学堂读书,到十岁左右辍学。据我的考证,他读书大概接近高小毕业。母亲回忆说,她嫁给父亲时,还有一把旧算盘,应该是父亲当年读书时候用过的。后来遗失了。
但是,好日子很短,受苦的日子漫长。父亲说,人活着就是受苦,受苦才是人在世上该有的样子。
连遇荒年,庄稼歉收,时有匪乱,鸡犬不宁。祖母又得了肺痨,气息奄奄。我祖母年岁尚轻,是祖父的第二个女人,大脚,温柔贤惠,与祖父感情笃厚。祖母所生一女早年夭折,止我父亲一人;另有二女,是祖父前妻所生。人丁本来单薄,祖母得病,更是雪上加霜。祖父四处求医,不得已卖了良田和宅院,但病入膏肓,沉疴难去,最终不治;又制棺椁丧仪,微薄家产,耗费殆尽,一夜之间,沦为赤贫。祖母享年28岁,其年父亲11岁。
困顿之时,竟到无衣无食地步,祖父背上三弦,带上父亲,父子二人走村串巷,每到人烟地,在村口街边坐下来,祖父便拨动三弦,唱起小曲来。小曲原本以悲苦为主,彼时父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因此就格外地应景。人见他们可怜,也听那弹唱感人,便都慷慨给一点食物;都是穷苦人家,乞讨所得也只是勉强果腹。他们徒步走过许多地方,有通渭、秦安、会宁、陇西、定西等。父子二人一路卖唱乞讨,到了定西,计划是一直走到兰州寻找糊口生计。父子二人忽然看见一位士兵骑在马上。在定西城的街道上疾驰而过。街上的人都大声说:定西解放了!祖父和父亲便转身回来了。
6
祖父殁于1954年。享年55岁。也是肺痨。关于祖父的生平事略,我写在那篇《1983年的货郎和三弦琴》里,但也是轮廓式的记述,很多细节模糊不清。近年来,我一直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父亲再一次回忆和讲述从前的故事;但是,他越来越衰老,而回忆往昔要耗费巨大的精力,而且,我们明显感觉到,他的记性开始变差,在不同的时刻,对于同一个事件的讲述并不相同。他会说,啊,具体咋样的我记不清了。他似乎不愿意提起往昔的生活。那些故事太过于遥远,乃至于它们不再是个体的生活,而是某种古老又沉默的集体记忆。
祖父殁时,父亲19岁(他有时候说自己是18岁)。到他晚年的时候,他对于当年的大部分场景都已失忆,但他反复提到那把三弦琴。他说祖父殁后,他一人躺卧土炕,经常到夜半时分,八仙桌上的三弦琴会发出声响。祖父在屋中走动,搬过三弦,坐到椅上,琴身拂衣,细碎窸窣,然后手指拨动琴弦,柔、滑、透、松、幽、清、澹、和之声清晰可闻,杂以祖父发出的幽然叹息声音——那是他难舍难离的悲伤。父亲被琴声惊醒,并不觉得害怕,恍惚间觉得祖父没有远去,而是回到他的身边了。他在暗夜里凝神而听,忍不住泪流满面。又忍不住坐起身来,点亮油灯。光芒到处,满屋寂然,那把三弦矗立桌上,静默如初。直到祖父七七之后,琴声不再。
从此以后,父亲流浪人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在生产队劳动,所得工分勉强糊口。镇上有戏班,每年腊月到正月演出,父亲常在其间行走,学得敲梆子、打鼓、整戏衣、装台等技艺,秦腔戏文、台词、腔调、曲牌,过目不忘,人都惊奇。(20世纪80年代,乡村秦腔再兴,父亲成为镇上戏班主角,饰演剧中须生主角,唱念做打无不出彩,观者如堵,一时间风光无两。)但父亲对于日常生活鲜少提起,他只说,就那么过来了,或者说,好多事情不记得了。他对于往昔的记忆似乎有某种高明的遴选和屏蔽能力,他只记得那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可能在他的一生里,所见所闻过于繁杂凌乱,清理和选择是必须的。母亲后来描述过父亲彼时的状态(她不是目击人,是结婚之后镇上人讲给她的):满院荒草丛生,竟有一人之高,其间老鼠横行,麻雀、乌鸦盘旋其上,院子中间踩出一条小路,正如荒山野岭上留下的人迹。过年时节,人都团聚,家家炊烟,户户天伦。镇子街上,父亲一人端一个香盘,盘中几张纸钱,三支乌香,正要去祖坟祭奠,走到后街戏楼下,看见镇上几个少年,饱饭之后,在戏楼前广场打篮球。他于是加入进去,兴高采烈到了入夜时分,少年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父亲浑身汗水在暗夜里站立,寒风刺骨,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想起还要去祖坟祭奠,低头寻找香盘,看见香盘里的纸钱早已被风吹去,不知踪迹,只剩三支乌香。父亲于是在戏楼下广场里四处走动,终于找到一两张纸钱,便在旁边路口点了香,烧了纸钱,然后回到荒草庭院中。饥肠辘辘,冷风如割,蜷缩被中,蒙头而睡。一觉过后,黑夜转明,新的一年来了。
1959年引洮工程开始,父亲报名应征进入洮河工地。这是他人生里的高光时刻。他年轻英俊,会骑自行车,识文断字会打算盘,工地上的一位连长很喜欢他,让他做通讯员。父亲的任务是每天骑自行车,在工地内外来回取送物品和文件。彼时年代里,骑自行车是洋气时髦的风景。相比于工地上的繁重劳作,他轻松、风光,还有充足的伙食。那位连长曾对父亲说,如果父亲愿意,他可以带他到部队上去。很可能,这是一次能够改变他的生活的机会,但是,父亲最终拒绝了连长的提议。他想回家。回到那座破败的、遍布荒草的院子里。实际上,他深情留恋、难以割舍的并不是具体的、真实的家。他孤身一人,有如飘蓬。但他自觉又固执地把一座偏远荒凉的西部乡村小镇、镇上的人声和烟火、河流和田野,都当作是他的家园的必须的部分。他觉得他不可以离开它们。他把这种自我的选择称为“命”。他说每个人的命都是注定的。人活着就该接受。所以他在两年后回来了。
我所说的父亲的高光人生,还因为等他回到荒凉庭院的时候,正好田野里的庄稼不再荒芜,镇上的土屋上炊烟升起,人们扛着农具走来走去,鸡犬相闻,黄发垂髫,言笑晏晏。还因为不久之后,他被乡里的税务所招工,成为“长期合同工”(大体类似于时下的基层公务员)。忙时田地务农,闲时集市收税。年底则在舞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对父亲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
那几年父亲有过一段婚姻关系。但他的前妻不久之后悄悄离家出走,去了新疆。临走时对方可能有身孕。父亲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所以我不知道具体的状况。母亲后来提起来,她知道得也很有限。她说,对方跑了之后,父亲暴跳如雷,跑到对方的娘家(距离镇子大概5公里),爬上屋顶,揭了房上的瓦片,又在厨房砸了锅碗瓢盆。并扬言一旦找到,要杀了对方。
父亲少年失怙,荒凉孤寂有如野生,所以他有时粗暴、野性、激烈。他比任何人更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他的梦想再一次破碎了。
7
母亲生于1950年。一个距离镇子15公里、倚山而居的小村庄。泉水在村庄南面的悬崖下,人们挑着水桶,沿着崖边的陡峭小道走下去,然后再一步一步攀登上来。人们挑水的姿态很像某些名山景区的挑夫。母亲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她没有机会去学校。她从小学会了挖野菜、挑水、在田地里劳动。她性格活泼,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外婆外祖父和哥哥们都疼爱她。正月里有社火,外祖父给她扎了一个漂亮的花灯,母亲手举花灯,在社火队伍里跳舞,花枝招展,活力四射。多年以后,外婆还留着花灯,她把它挂在屋子的一角。母亲有一次回娘家看见,问外婆为什么还留着,外婆说,我就是留个念想,想我娃了就看一看。母亲有两条粗黑油亮的发辫。她眼睛明亮,纯洁又漂亮。
父亲如丧家之犬般潦倒流浪的时候,母亲正在度过她的童年和少年,她受到宠爱和保护,正在热烈地憧憬她的浪漫幸福的未来。
20世纪60年代末,某天有人来提亲,这人是镇上的一个干部,是外婆的堂外甥,骑着自行车,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了一支钢笔。他说镇上有个年轻人,是税务所的干部,精干老实,有一院好房子,家里吃的喝的都不缺,还有红漆的柜子、缎子被面的被子、新席子和羊皮褥子。最主要的是没有父母和弟兄姊妹,就一个人,跟着这个人肯定吃香的喝辣的,能享福。外婆外祖父听了很高兴,立刻就答应下来了。等镇上的干部走了,外婆就悄悄托人去打听,说的这个精干的人是镇上的哪一个?原来这个人就在邻村里下乡驻村,他家里的条件也不是干部说的那么好。他之前在村子里的路上见过母亲,很中意,所以让镇上的干部来外婆家提亲。
又过了几天,镇上的干部(他做了媒人)带着那个人到了外婆家里。拿着两盒点心、一对绸子被面、300元钱。那个人很瘦,也穿着中山装,皱巴巴的,一双旧布鞋,戴着一顶鸭舌帽,帽子遮住了额头。他说他28岁,然后就坐在那里不说话。母亲从厢房的窗户里偷偷观察那个人。她哭起来,不愿意,因为这个人看着太老了,哪里是28,比38还显老。外婆和外祖父也看出他没讲实话,他把帽子遮住额头是为了不让人看见他的皱纹。他假装自己年轻。实际上他已经34岁了。
但是外婆和外祖父同意这门亲事。外婆说,答应的事情不能反悔,再说,他无父母兄弟,是个可怜人,咱们不能亏待他。外祖父会看面相,也早都看过了,他对母亲说,跟着他没错,现在困难点,将来是有福的。
事情就这样成了。那个人就是父亲。他比母亲大了15岁。60年代末的某一天,父亲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接母亲。自行车是借来的。父亲推上车子,走在曲曲弯弯的山道上。母亲跟着父亲走。她穿着花衣裳,新鞋子,头上盖了一个红色的头巾。我舅舅背着一个刷了红漆的木箱走在后面。木箱里有一床绣了牡丹花的缎面被子、两只填了荞麦皮的枕头。那是外祖父准备的嫁妆。他们走过七八个村庄,走过山川和河流,走了30里路,最后走到了镇子上。
说什么光阴好,母亲后来描述说,一进院子,乱草比人还高,屋子里黑咕隆咚破破烂烂的,地上一口破缸,炕上一个破席子,席子上一床破被子。再就啥都没有了。
8
十八岁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她甚至没有觉得失望和难过。她接受了事实。和几乎所有那个时代的女性一样,一旦进入婚姻和家庭,她立刻自觉地接纳了生活中的一切:破败的房屋、贫困、孤独,父亲的暴躁、懒散、邋遢以及他们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她也会说,这是命。她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她的一生会忠诚、无私地献给这个男人、这座荒草丛生的家园,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子们。
9
父亲变得勤快、温和、开朗起来。就仿佛尘封多年的责任和担当被新的生活唤醒。他热烈地爱着母亲,为了一个彩色的头巾或者“的确良”布料,慷慨地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钞票。他热爱这座破败不堪的庭院,喜欢厨房里早晨和晚上按时升起的炊烟,也喜欢母亲的粗黑发亮的发辫。他也由此感恩我的外婆和外祖父,他陪着母亲回娘家的时候,或者外祖父来到家里的时候,他会极其慷慨地去供销社,买上点心、白糖和茶叶。一个完整的家是他从小拥有的梦想,他比任何人更热烈、贪婪地期盼这样的生活。
10
他们结婚后不久,有一天,镇上税务所的所长对父亲说,乡里的税务所要撤掉了,税务机构要合并到县上去,他得到县上去上班。父亲听了这个消息,陷入沉默。过了一会,他说,他去不了县上。所长说,你要去不了就没有工作了。父亲再次沉默了片刻。接着他以坚定的、毫不犹豫的语气回答说,没有就没有。
他不是不要这份工作,而是他不能离开母亲。新的生活刚刚开始,院中的荒草才清理干净,母亲在以远超她的年龄的勇气和热情投入到家园建设中,她吃苦耐劳,从早到晚,从夜晚到天亮,就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他把四壁空空的房屋打扰得干干净净,整个院子里有一股朴素但温暖的气息。同样,她也不能离开父亲。那时候家家穷困,人们都为了衣食奔波,到处都是盗贼。父亲之前有好几次,端着一碗饭到院门口吃,就有人翻过院墙,从上房里偷走罐子里的几斤粮食,或者偷走父亲的一条裤子。父亲说,如果能和母亲一起去县上,他肯定也愿意。但是他带不了母亲。他的工资很菲薄,支撑一个人的生活都很勉强,更何况是两个人。所以他宁愿放弃。
多年以后,我在想,如果当时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县上,即使再拮据困顿,也肯定要比在乡村里好过。也许他们以及我们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模样。谁知道呢。父亲和母亲后来提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解释出奇地一致。这是命,他们说,该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早都定下来的。80年代初,有政策要补偿早年失去工作的人。父亲是符合政策的人。他早年的同事热心帮忙,在乡里和县里查找父亲当年的工作档案。如果找到档案,父亲会得到一笔不少的补偿款,还有可能重新安排一份工作。事情看起来很有希望,镇上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当时我在读小学五年级,我的一位老师有一天突然把我痛打了一顿,他骂我说,你以为你爸要当国家干部了,你就可以这么嚣张了?我被痛打之后,才知道父亲的事情。我也知道,因为我们家一直穷困,所以父亲不配成为“国家干部”。但是,我们确实在期盼着这一天,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奇迹。当然,不可能有奇迹,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的档案没有找到。相较于宏大热烈的时代,他只是一个微小、轻盈的个体,他甚至都算不上一粒尘灰,微渺如尘也会留下痕迹,他的过往则空空如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述和保留记忆是唯一的、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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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精疲力尽,死而复生。生儿育女。春种秋收。他们是沉默的牛。是永不停歇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母亲还曾经参加过样板戏的演出。白天种庄稼,夜晚排戏。她扮演《红灯记》和《沙家浜》里的奶奶,她不识字,但能够迅速地记住台词和动作。父亲打梆子。早晨的粥汤没有着落,母亲经常在凌晨三点起来,到磨坊里推磨。磨坊在巷子里面的饲养院里,是悬崖下面凿开的一口窑洞。窑洞中黑暗阴森,伸手不见五指,20岁的母亲在漆黑夜色中摸索劳作。旷野静寂,无边无际。忽然有“哼候鸟”(雕鸮,西北乡村倚山而居,昼伏夜出)发出叫声,其声沉闷、短促又怪异,有如鬼哭,母亲立刻毛骨悚然,浑身颤抖。但暗夜如漆,呼告无门,也只能一人承受。我出生后,田里劳作仍然不能减少,每天生产队获准,可以有两次哺乳时间。田地在镇子东面山上,离家四里地,挥汗如雨间,到了哺乳时间,母亲扔下农具,从田间一路飞奔下山,一口气跑到家里。喂奶结束,来不及喘气,又立刻飞奔上山,赶到地里劳动。一次哺乳时间都有限定。母亲其时19岁,在蜿蜒山道上下奔跑时,两条粗黑辫子在空中飞舞飘荡,勇敢、美丽而动人。
12
父亲黑瘦,身形有如槁木。做活体力不及别人,常受奚落与嘲讽;性格倔强,不堪辱骂,又常与人争执口角,乃至于拳脚相向。十战九败,破衣更破,形貌猥琐,有如丧家之犬。但天性乐观,并不怕缺衣少食,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命里有时终须有之类。人都笑他困顿,叫他穷鬼、懒汉,他倒也不以为意,泰然受之。他经常身无分文。经常蹲守到鸡窝旁边,等待家中的母鸡下蛋。一颗鸡蛋落地,蛋壳温热,还有鸡屎,一把抓到手里,大步流星走上街头,直奔供销社农资品收购柜台,递进去鸡蛋,换得八分钱,立刻用其中两分钱买火柴,五分钱买盐或者煤油,剩余一分,则买四颗经济牌烟卷(一盒五分钱,能拆分零售)。他在镇上街道行走,手里举着一颗鸡蛋,裤腿破烂,迎风摆动,就像是舞台上滑稽的丑角。人都知道他拿鸡蛋去换油盐和烟卷,人都看着他,厌恶又嘲讽。他也知道人在笑话他,小看他,知道人都知道他山穷水尽,等米下锅,但他神色坦荡,并不觉得难堪羞愧。他说,我不偷不抢,拿自家的鸡蛋去卖,不怕人笑话。在某个时期,他是镇子上最穷的人。母亲后来描述说,有好几次,因为要缝补裤子(到了非补不可的程度),父亲无法出门,只能光着下身蜷在被子里等待。他只有一条裤子。母亲也是。她经常在深夜时分,在昏暗油灯下,缝补我们的衣裳,她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完工。
因为穷困,他们发生了争吵。母亲以不同寻常的勇气和毅力,奋力维持一个家庭的收支平衡、日常用度和基本的一日两餐(我们的幼年时代,每日都是两餐,春夏秋午晚,冬季早晚),她要确保在食物最匮乏的时候,每餐有粥汤和窝窝头,还要确保每年我的生日这一天,烙一个带花纹的白面锅盔,——那点白面被她小心地藏在红色木箱的底端,任何时候都不能挪用,一直到我生日这一天。乡村里走街串巷的货郎有时候来到镇子上,她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剪了的头发,和货郎讨价还价,然后卖给对方。她把那笔钱秘密地藏起来,她的计划是到了年底,买几尺布料,给自己做一条裤子,或者用这笔钱给我买一双新鞋子。偶尔回到娘家,我外婆看她穷苦,默默叹气流泪,悄悄从裤腰口袋里取出几元钱来,给到母亲手里——那些钱是外婆另外的儿女偶尔给她的。母亲也要秘密地把它藏起来。那是在紧要关头,确保一个家能够运转、存活下来的最后的、最好的屏障。但是,父亲总会发现她的秘密,他觉得已经到了要用到它们的关口,他先是和颜悦色,满面都是阿谀,说一大堆看起来充分的理由。母亲不为所动,她的神色坚定倔强。父亲终于老羞成怒,从谩骂到暴力,而且最终他会找到藏匿的那些钱币并把它们无情地抢掠一空。母亲在哭泣,因为身体的疼痛,因为他的暴躁、冷漠和无能,因为这漫长无望的艰难时日。在我们的幼年时代,我们很多次目睹了父亲暴怒又失控的时刻。我们心疼母亲,我们无能为力,我们由此憎恨这个男人。
而且,我们也不能接受那种与生俱来的耻感。它与饥饿、寒冷、破败和孤独一起,成为我们成长岁月中沉重的负担与感伤。很多时候,我们几乎是乡村里的异类,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任何的归属感,我们仿佛是一叶破败的、飘荡在河流中的小舟。我们难过又悲伤,迷离又彷徨,不知道早晨到夜晚有多么漫长,明天又有多远。实际上,这种孤独和被疏离的感觉一直在延续,有如原生的怪物,直到我们长大成人。我们在努力成为和遥远乡村里的人们一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过同样的生活。惟其如此,才能够摆脱那种沉重的耻感。这是我们的父亲,一个失败的、无力改变生活与命运、苦苦挣扎的男人带来的负荷。很多年后,我也为人夫,为人父,再一次思考人生与命运,忽然发现,父亲其实是一个深谙生存之道的男人,他以退为守,以无为对抗有常,韬光养晦,深藏功与名,苟且并非萎靡,而是出于内心里永不磨灭的理想和渴望。我相信一个人可以以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与人为善,但绝不逢迎依附任何外在力量。这也是拜父亲所赐。
13
他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每到紧要关头,他会挺身而出,覆巢之下,奋力挣扎,也总能够杀出生路。这是他为人夫、为人父、为家长的伟大之处。
某年春夏之交,粮食匮乏,到了连粥汤也无的境地。父亲向相熟的宗亲和镇上的干部求助,希望能借两三斤玉米面或者一点钱出来,但是他们都说没有;父亲沮丧又愤怒,因为他曾经对他们慷慨无私,而且他知道他们手里有多余的面粉和钱。人穷了就是这样,父亲跟母亲说,人都势利,狗眼看人低。他喋喋不休,像是一个落魄滑稽的哲学家。他让母亲向她的亲戚们告借,也都没有。我们坐在地上的尘土里,饥肠辘辘,等待着厨房的炊烟升起。太阳的光芒让我们昏昏欲睡,因为饥饿,妹妹在哭泣。后来,母亲也开始哭起来。父亲在院子里走动,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是一头拴在磨盘上的、不停劳作的牛。
镇上的一位好心人借给我们两斤玉米面。他们家里也不宽裕,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慷慨了。我们也终于喝到了粥汤。父亲看着我们贪婪的、大口大口地喝汤的样子,没有说话,眼睛里泪光闪烁。即便再精打细算,这些面粉也只能维持几天的时间。后边该怎么办呢?深夜时分,父亲坐在炕上,点起烟卷,发出猛烈地、吮吸烟卷的声音。一分钱四颗的经济牌烟卷。那是他口袋里最后的一分钱。他用它买了四颗烟卷。在困难的、山穷水尽的时刻,他必须要抽几颗烟卷,就像是烟卷是他们生活里最后的稻草,进入身体的烟雾是他无望时刻的水和粮食,是最后的力量和勇气。快到天亮的时候,他叫醒了母亲。他告诉她说,他要去北来一趟,而且他要马上出发,否则等到天亮,生产队就要他去地里劳动,不会让他出远门。
他说话的语气坚决有力,表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改变。母亲赶紧起来,收拾行囊。其实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一个面袋、一根草绳。草绳束腰,面袋别到腰上。母亲从厨房的灶台下取来两块玉米面菜饼,要装到父亲的口袋里。那两块饼子是前一晚烙好的,母亲把它们藏起来,每天傍晚给我们分一点。她的计划是至少吃上三天。父亲拿起菜饼,看着它们。煤油灯下,它们发出暖光色的、诱人的光泽。他又看了看在炕上熟睡的我们。他把菜饼还给母亲。给娃留着,他以坚定不移的、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我路上再想办法。母亲说,你会饿死的。父亲说,不会,你把娃看好,我有七八天就回来了。话音刚落,父亲就出了院门,在昏暗夜色里,大步流星,绝尘而去。
父亲所说的“北来”指的是会宁县的河畔乡,在镇子的东北方向,俗称“北来”,山川小路距离大约200里地。北来是比镇子更加偏远的乡村,山高路远但土地肥沃,此地居民家家都有余粮,不愁吃喝。父亲有一个姑姑早年嫁到这里,父亲曾去探望过,因此大体记得村落位置。多年不通音讯,不知境况如何,但父亲已然走投无路,只有去往这一地,或可得到生机。父亲沿山路一路急走,昼夜不停,有如勇士。实在到了饥渴难耐时,便到路边村庄里讨一碗水喝,人见他鹄形鸠面,破衣烂衫,也都可怜他,给他水喝,也有给他端一碗粥汤给一个窝头的。到了深夜时分,道路漆黑,狐狼出没,父亲便在附近村庄牲口圈里歇息,有好心人家让他到家里住下,临走又送他一块菜饼。父亲心里焦急,不舍昼夜,一路奔走,到第四日傍晚,终于到达北来,在村庄里找人问询,有好心人带路,穿过曲折山路,到了姑姑家里。家人开门,惊讶不已,他们不认得这个满面黢黑、形貌如鬼的男人。父亲便说起姑姑的名字,说她何年何月生,何年何月出嫁,自己又是哪个,从哪里来。于是彼此相认,惊奇欢喜。原来父亲的姑姑已不在人世,在山村居住的是姑表兄弟。姑表一看父亲的模样,就知道来龙去脉,多话不说,叫他坐到炕上,一会工夫,端上来大块的馍馍、汤面和咸菜。叫他赶紧吃饭。又在一边熬起罐罐茶。父亲瘫倒炕上,如一团烂泥,连日奔走已经耗尽气力;累渴至极,肠鸣如鼓,恨不能一口气吃尽炕上饭食。但是,父亲一口汤一块饼进了嘴巴,还未下咽,忽然间泪流满面;他以手拂面,要擦去泪水,却忍不住哭出声来。他说他离家已是四天过去,走时家中只有两斤玉米面,四口人怕是早已吃完——他看见这多吃的,心里便像是喝了油一样难受,根本就吃不下去,他就想立刻往回赶。姑表也陪着他叹气流泪,安慰他说,不会有事,你先吃饱,歇息一两天再回。翌日天明,父亲便要回去,姑表看他坚决,忙着给他收拾吃的。一袋玉米和小麦面掺和的面,十来斤重,又有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三个锅盔、七八个窝头。两个袋子连接起来,跨到后背和前胸。父亲紧一紧腰间草绳,对姑表一家点头、鞠躬,说声走了,然后就一路奔走起来。
他比来时更着急。他一路走一路想,也许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吃的。他翻山越岭,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勇士。因为背了粮食和馍馍,不能走偏远荒凉的小路,他得走到看得见人烟的大路上,所以回程比去时要多走几十里地。他奋力奔走,穿过山川和河流,田野和村庄,汗水在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是舞台上滑稽的丑角。他破败不堪的裤管迎风飘荡。人们都看见这个在路上匆匆行走的人,问他是哪里人,为何这么匆忙,叫他停下来喝一口水,喘一口气;他不说话,大口喘气,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离家越近,他走得越是匆忙,几乎就像是奔跑。他心里焦急,他在想,我们也许已经饿死了。他绝望又难过,泪水流下来,又被旷野的风吹散,细雨一般飘荡。他就这样整整奔跑了八天。
我们在等待父亲回来。太阳落山,夜色浓郁又清冷。因为饥饿,我们昏昏欲睡。母亲把最后一把玉米面粉放进锅中。野菜在沸水里翻滚。粥汤清澈,可以看得到碗底的花纹。母亲在哭。她觉得父亲不会回来了。她觉得他出了意外:迷了路掉下悬崖,被狼吃了,或者饿死了。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维持了八天。如果父亲不回来,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喝了菜汤,仍然饥饿难耐。我那年五岁,知道父亲去了北来地,也相信他会背着馍馍回来。他是我们的父亲,他不会抛弃我们。而且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会在这个夜晚回来。因此我喝过菜汤,就坐在院门外的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巷子口破败的半圆形拱门。如果父亲回来,他就会出现在拱门那里。我在夜色里张望、凝视和等待。天地笼统,无边无际。但我似乎有某种神奇的视力,可以清晰地看见拱门上颓败的、摇摇欲坠的墙皮。忽然,我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拱门下面,他走动的姿势踉跄、摇摇晃晃,就像是喝醉了酒。我甚至能够看得清他黑瘦的脸庞,听得见他粗重的、风箱一样的喘息。毫无疑问,父亲回来了。我发出欢乐的叫喊声,朝着父亲走来的方向奔跑,然后在黑暗中摔倒。父亲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拎起来。他的手臂仍然那么有力。
在煤油灯盏昏暗的光亮里,我们看见疲惫不堪、形如槁木的父亲。他衣裳破烂,脸面肮脏,就像是一个长久流浪的乞丐。父亲也看着我们,他用乌黑肮脏的手抚摸我们的脸庞,眼睛里是温柔热烈的欢喜。紧接着,他手忙脚乱地从袋子里取出锅盔,给我们一人一大块。我们大口地咀嚼和吞咽。他看着我们,满眼泪水,到后来哭出了声。
14
这些事情是母亲讲述的。她善于讲故事,即使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如果她有兴致,也能描绘得生动有趣。外婆很会讲故事,她很可能受到了熏陶。在我们的幼年时代,在短暂的闲暇时节,母亲也会给我们讲述古老的传说,以及各种各样的人间花边。她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是那些故事在我们眼前发生。
但父亲并不热衷于讲述这些事情。他只是说,当年他去过北来地,跟那边的亲戚借了粮食,他连着走了好几天,他穿的一双布鞋走烂了,回来的路上有一两天是光脚走的。他的描述含糊笼统,就好像这是他做过的一件寻常的事情。他并不因此而骄傲,他甚至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因为他说,没吃的了,我得去找吃的。他又说,日子难过,人就得受罪。他的意思是说,在某个时刻,他就得这么拼命地、不停地奔走,这是他日常生活里的必须的部分。
一直到现在,村庄里的人们谈论生死和日常的时候,使用的高频词汇仍然是:受苦的,有福的,受罪的,命好的,命不好的。有人老病卧床(炕),疼痛难忍,饱受折磨,人会说这个人有罪。有人一生风光,家业盛大,某天却突遭意外,不幸身亡,人会说这是他的命,他命里没有福气。有人一生风光,老了卧床(炕),他的子女们却不孝顺他,还虐待他,人也会说这是命,他就得受罪。父亲走了的时候,村庄里的人都说,他是有福的,他的命好,因为他是高龄,走之前没有痛苦,没有卧床(炕),他穿戴得整齐,坐得端正。他的一生里,前半生受苦,晚年过得平安、衣食无忧,他是有福的人。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对母亲说,他以为他一生都要受苦,没想到他过得这么好,他说他的娃们对他好,母亲对他好。他很知足。
人都这么说,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也都这么说。人或者就得受苦,就得受罪。不是某时某刻某地,而是日常,是柴米油盐,是从早到晚,从夜到明,是一年四季,是生与死,老与病。
15
我从小备受宠溺。一岁左右时,父亲托人买来一麻袋核桃,足有几十斤,几乎掏空了他口袋里所有的钱。为的是给我增加营养。我姐姐(大舅女儿)抱着我,一整天也不会放到地上,为的是不让我的衣服粘上尘土。她累得面黄肌瘦,也因我而推迟了上学时间。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日,母亲也会想方设法给我储备一点食物:一颗鸡蛋,一块面饼,一颗水果糖,以及我的生日这天,一个巨大的、香气盈人的白面锅盔。她仿佛是一个高明的魔法师。我从小喜欢连环画,它们色彩斑斓,摆放在供销社的货架上面。因为强烈的好奇心和占有欲,我心神不宁,大声哭泣。父亲试图用一个手工的弹弓或者一支铅笔安抚我,但是这一切没有什么用。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挠头,就像是一只挫败的猴子。最终,他下定了决心,他跟我挥挥手示意,自己大步走在前面,我在后边蹦蹦跳跳,满心欢喜。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包括一分钱或者两分钱的硬币。我得到了那一册连环画。有时候父亲会临时跟镇上的干部借两角钱,神色里带着明显的讨好与阿谀,许诺说等到秋天卖了粮食,一定还上这笔钱。母亲把那些连环画装收集起来,进一个小木箱里。但是后来都丢失了。有人以借的名义,有人会偷,会骗。
有一个时期,镇上的人们会说,父亲把我宠坏了。这样宠出来的孩子没有用,长大了一定是一个废物。我个头矮小,脑袋和身材不成比例,人都叫我大头郎,又笨又蠢,在爬树、追逐和打闹中经常受伤,头破血流,人就看着我,大笑并且嘲讽。父亲赶过来,气急败坏,咒骂他们并扬言要收拾他们。他们一哄而散,他们不怕他,有人还站在远处,嚣张地大声叫出父亲的名字。他带我去镇上的卫生院包扎伤口,等到伤口包扎结束,他要打我一顿,然后把我锁到院子里。人都以为我是傻子,长大了一定找不到媳妇,亲戚们也都看不起我,因为我又穷又傻,只有外婆心疼我,全心全意,无时无刻;外祖父也训斥他们说,不要狗眼看人低,这娃将来比你们谁都过得好。
父亲借了五角钱,带我去小学里报名上学。小学不要我,因为我看着是傻子。父亲低声下气向他们求情,他们才勉强同意。我上课打瞌睡,学习不努力,老师经常打我。但我成绩很好,经常第一名。我还考过全县语文竞赛的第二名。小学升中学的时候,我考了全乡第一。中学门口贴出红色成绩榜的那天,我在镇上西面的水坝里游泳,水底的一块玻璃划破了脚上的大拇指,鲜血淋漓,我在水坝堤上躺了很久,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去。我怕父亲打我。我后来写过许镇系列非虚构作品,这些场景都有详细的记述。
父亲以我为傲。他最初的梦想是我能够读完小学,后来修正为读完中学,结果我初中毕业时考上了师范学校。全乡就我一个人。他欣喜若狂,那是他梦里都不敢奢望的生活。我会有公职,每月会领到工资,会找到一个吃苦耐劳的媳妇,不用天天去庄稼地里干活。这是他的人生里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院子门外的院墙一角,一朵粉红色的花朵突然开放。我妹妹最先看见,她发出欢乐的叫喊声。一家人围着那朵花。一朵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花。娇嫩、鲜艳、蓬勃又孤独。我妹妹肯定地说,之前没有见到任何的植物生长的痕迹,它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父亲看着花朵,做出惯常的、似乎是沉思的表情。然后他严肃又欣慰地说,这是命。他接着说,我已经超过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祖宗们了,因为我娃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个秀才。他的声音和表情无比自豪,再一次流下激动的泪水。
我不认为是这样。我只是把它当作是启程。我想走得更远一些。我从小渴望着离开村庄,到远处的任何一个地方。我孤独寂寞,几乎没有朋友。人都看我如异类。我渴望冒险,幻想自己成为食物充足的人,成为一个在身体上长出翅膀的人。我相信世界并非如镇子这般大,这里不是世界的中心,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地图上尚未标识的偏僻又遥远的西部村庄。
然后,我与父亲的冲突开始了。并非言语、争执、肢体和暴力,而是来自内心的较量。他在他认为适当的时机开始讲话,他惯用的口头语是,老辈人说过或者镇上人说过,云云。就像是这些俗语或者他们的评论囊括了所有的人生智慧。就像是我们的生活和人生必须要从这座微小、贫穷的村庄出发。在很长时间里,他的愿望是我能够继续居住在村庄里,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为一个勤劳吃苦、内心善良的农民。到后来,他认为最好的生活是成为一个乡村教师,悠闲自在,丰衣足食,享受荣光和天伦。他并非没有更好的渴望,而是他觉得村庄以外的世界太遥远了,我没有力量到达那些地方。
16
他们的绝对中心。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骄傲和尊严。他们的欢笑和泪水。他们生活中的至暗时刻,光芒四射的时刻,辗转难眠的时刻,喜极而泣的时刻。人世间所有的父子,所有的母子都是如此。到我为人父的时候,我也是如此。
他只是担心。他知道我所有的弱点和缺陷。他知道世界纷繁又复杂。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和勇气有限。他知道冒险会付出代价。他只是希望平安。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生活就是冒险。我年少轻狂,鲁莽轻率,很多时候混乱糟糕。我17岁的时候,父亲有一天给我写信。他已经很多年不写字,很多汉字已经生疏和遗忘,信纸上的字体繁体与简体混杂,笔画不全。这也是他一生里第一次写信。他写信用了很长时间,他一边写一边流泪,泪水落到信纸上,留下了一团一团的污渍。起因是我写信告诉他说,学校的伙食费不够,我吃不饱。他读信的时候哭了。他给我写回信,安慰我,要我克服困难,好好学习。他又说家里实在没钱,但他在想办法。多年以后,我深感愧疚,我不应该如此草率地说这样的话。实际上学校的生活要比家里好得多,我只是出于虚荣,或者想有一点钱来买书。我18岁的时候,与坏人打架,我成为学校里的英雄一般的人物,但我的腿上被捅了一刀,在宿舍里卧床一个月,一直到暑假快要结束。我乘坐长途汽车回家。试图隐瞒我受伤的事情。伤口还没有长好,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流泪,叹气,陷入长久的担忧和恐慌。他们害怕开学之后,那些人还会来纠缠我。我看见母亲的泪水,看见父亲整夜坐在屋檐下抽烟,发出剧烈的撕裂一般的咳嗽。也许是某个夜晚,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青春期的疯狂与无知给他们带来了多么深刻的伤害。我有多么的自私,多么的愚蠢。
我19岁的时候,拿到了整个青春期里最大的一笔稿费,205元人民币。是我的老师们将近半年的工资,是家境优渥的同学两年的生活费。我父亲也许需要五年才能收入这些钱。我把100元给了父亲。剩余的钱用来买书,请同学们看演唱会,送给初恋女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和喜悦。我觉得我可以给父亲和母亲更好的生活。我觉得他们不该受苦,他们应该欢笑、快乐和健康。母亲应该穿上新衣裳,像城市里的女人们一样,走在热闹繁华的马路上。
但是,也只是短期的、飘摇不定的安宁。我在乡村学校教书,学校距离镇子15里地。我周六回家,母亲会给我准备好馒头和面条,然后我周天骑着自行车回到学校。我过得悠闲自在,同事们喜欢我,和我年龄相当的女生们经常献殷勤。我每月会从学校会计那里领到110元工资。我留下一小部分,剩下的交给父亲。父亲很高兴,走路的姿势昂首挺胸,张扬豪迈。许多人都来提亲,包括我的学生的家长,和父亲的想法一样,他们觉得我应该生活在这里,结婚,生育,开学了教书,假期里种田,孝敬父母,翻新房屋,和大部分乡村教师一样,数年之后,用积攒起来的钱买一台缝纫机、一台黑白电视机,到了年底,给妻子、儿女和父母买上新衣裳新鞋子。
我放弃了乡村教师的工作,考上了大学(预考成绩是全地区第一名)。他们不知道我在考大学。父亲很吃惊。他的情绪很复杂。他从未想过我会考上大学。他觉得现有的生活已经很好。他惊奇、喜悦、犹豫不决、忧心忡忡。安宁的生活结束了,我不再每月领到工资,而他根本无力承担我读大学的花费。他陷入沉默和感伤,然后他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担忧。与往昔很多时刻呈现的父亲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他看上去懦弱又猥琐,就仿佛已经承认,作为父亲,他已经老了,已经不能够指点或者矫正我的生活了。
我大学读书的时期,是我们父子说话最少的时期。他再一次成为镇上的穷人,也许是最穷的一个。他忙于农事,像一头沉默的、老迈的牲口。他老得很快,营养不良,形销骨立,牙齿脱落,看上去比他的年龄要老得多。同样,我可能是大学里最穷困的学生。幸亏彼时的大学不收学费,每月还发放一笔生活费。但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我要买书,要应酬,还学会了抽烟。因为物质的困顿,我自卑、敏感、脆弱,经常受到伤害,反感那些穿了鲜艳的裙裾的女生。父子之间,曾经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再一次试图用小镇的生活哲学来反驳和规训,但我拒绝了他的说教。在某些时刻,我甚至觉得我不爱这个人,他穷困潦倒,只有暴躁的脾气,他让母亲和他的子女们受苦,他完全负担不起我读书的费用,他逃避现实,没有担当。
那时候母亲生了重病,她奄奄一息,就像是在无望地等待结束和离开。困顿的生活雪上加霜。有些时刻,我对自我的选择开始怀疑。如果我不去读书,母亲就一定不会这样,她会得到治疗,会有对症的药品,会恢复健康。那时候,我看见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看见富贵权势,都如蚁附膻;看见穷愁无依,都漠然无视。亲朋都如此,何况近邻同乡与路人。父亲求告无门,愁肠百结,只能夜夜无眠,枯坐炕头,看着病重的母亲,从夜到明,流泪叹息。母亲躺在炕上,就像是一把骨头。她几乎到了没有力气流泪的地步。
天可怜见,人到苦处,不绝人之路。祖籍镇上、外出从商的远亲夫妇(辈分小,我称其老哥)偶然回乡,看见他们的凄惨恓惶模样,不忍撒手,毅然决然带母亲去兰州检查治疗。半月过后,病情大好,到了月余,康复如常。他们救母亲于水火,是薄凉人间的光亮和温情。
他们在苦熬。他们承受了世间的悲苦、辛酸和艰难。但他们沉默不语。他们没法说出来。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那时候的父亲其实已年过六旬。已经是一个老人。也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沉默的时候、流下泪水的时候,内心里该有多么崩溃和无望,有多么疼痛和悲伤。他从未放弃我们,正像在他的壮年时代,带领我们度过艰难时日,勇敢而孤独。我很抱歉。因为我的自私、固执和多疑。没有人比他们更爱着我们。他们全心全意,是本能、血液和所有的日常。
17
他们的生活苦尽甘来。到了父亲的晚年,他丰衣足食。镇上的人们说,他是有福的,他从前受苦,现在享福了。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人都和他说话,开玩笑,递烟卷给他,然后说镇上的生老病死。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母亲就像是一个称职的保姆,一心一意,事无巨细。到了晚年的时候,母亲成为家庭的主人,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由她决定。父亲心甘情愿地交出权力,他的态度卑微又热烈。我们给他们压岁钱或者生活费的时候,也都是交到母亲手里。母亲会仔细地数数,但她不确定是否准确,然后她把钱递给父亲,让他来数。父亲很喜欢数钱,他会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并且把数字念出来。他在小镇的街道上也是这样,人问他有没有钱,他就说有,人故意说不信,他就从口袋里掏出来让人看。又问是多少,他就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然后说是多少。他越来越依恋母亲,任何时候只要看不见她,他就会到院子里或者街道上去寻找。他仿佛是陷入热恋的少年。
我们会给他们充足的零花钱。新房子。新火炉。先后更换过四台电视机。城市里的好食品。新衣裳。血压计。家用氧气机。过年时节,我给父亲带去好烟卷,给母亲一两瓶好酒和好茶叶。他舍不得吸,但他会装到口袋里,他打算遇到他认为重要的人,发出去一颗,实际上他没有发出去,他舍不得。
以乡村小镇的标准,他们过上了好生活。人都这么说,他们自己也这么说。人都赞美他们,羡慕他们。他们骄傲、欢乐又幸福。有一天,父亲忽然说,我要是十八岁就好了。他说话的表情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母亲听了大笑起来,接着训斥说,你真是老颠盹(方言,糊涂意)了,娃都五十岁了,你还十八。父亲认真地说,我知道,我说的是比方这么大。那是因为他留恋这样的日子,在他看来,世间没有比他的生活更好的了。
实际上,他们的物质生活非常普通寻常。父亲走后,与母亲整理遗物与身后事宜,我惊讶地发现,多年来我们给他们的钱物,几乎悉数都在,当年的红包已经褪色暗淡,但是装到其中的钱币原封未动。母亲说,我们平常带来的物品已经够用了,所以他们花不了多少。父亲唯一的用度是买烟卷,但买烟卷的花销很有限,他买的是最便宜的,一条烟卷的价格甚至比不上我的一包。
他们一生节俭。如果我们浪费,多花了钱,没有吃完碗里的和盘子里的食物,他们就会说,不要浪费,要珍惜粮食,浪费是有罪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节俭,因为那是他们惯常的、从未改变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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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70岁的时候,和我有过一次争吵,因为我的生活里的问题。他再一次提到了小镇里生活哲学,他的人生经验,以及先祖们流传下来的口头禅、歌谣和顺口溜。他知道我很固执,但他仍然在坚持。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争执。从此之后,他不再对我的生活发表任何意见。他显得卑微、顺从、安静和温和。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就像是一个孩子那样。他接受了我们新的、时尚的生活方式和节奏。他没有意见。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他只需要健康安宁地度过晚年时光。我所努力的生活在很多时候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过了他的经验,但总体来说,也没有变得不好或者糟糕。他自豪又欣慰。他的一生漫长,他一生以我为傲。
他在缓慢地老去。他的话越来越少。他走路的步履越来越迟缓。他也不再回忆往昔。他说他不记得了。在他漫长的一生,一定还有许多故事和秘密的记忆,但是他不愿意讲述了。到了晚年,每一次看见我们回来,每一次看着我们离去,他都要流下泪水。
从我十六岁离开小镇,他养成了一个稳定的、从未改变的习惯:他会在我要回来的这一天,坐在小镇的街道上,一直等到我回来。他甚至会提前一两天在街上等待,因为他觉得我也许会提前回来。他整整坚持了40年。风雨无阻,没有一次例外。我在家里,和母亲说话,他躺在炕上看着我们。他不说话,但他的神情祥和愉快。他觉得一切都是好的。他隐忍而坚强,从来不跟我说起他身体的疼痛和不适。即使我在他的身边,他也不会说出来。他在炕上翻身,坐起来,自己穿衣服,然后自己穿鞋子,他不要我帮忙,他会说,我可以。他离去之前的一年里,腿脚经常浮肿,经常穿不上鞋子,但他不会跟我提起,他宁可靸上鞋子,然后对我说,我没事。他一生干干净净。
我的父亲爱我。在人间,没有任何一种爱能够比得上父亲。没有任何一种爱比父亲更隐忍而深沉。我永远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宝。他爱着我,超过世间的所有繁华和所有人。他爱着我们,超过他自己。
父亲是什么样的?父亲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父亲的爱是什么样的?这一切其实是抽象和模糊的。是伪命题。他从未想过建设或者扮演为父亲的形象,也从未想过他作为父亲身份的意义。他平常普通,一生生活在一个僻远的西部村庄,他一生沉默,他的记忆、秘密、情感最终随着肉身尘归尘,土归土。多年以后,小镇上的人们甚至会忘记他的名字。他就像是从未来过。
父亲是什么?是幼年时代的庇护和光芒。是宠溺、傲骄、任性和自由。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是沉默、倔强和力量。是孤独、泪水和感伤。是回家的路。是小镇、村庄和家园。是忠诚的永不停歇的期望和等待。是庭院里蹒跚的脚步和拐杖敲打地面的声响。是勇士一般的坚强和忍耐。是责任和担当,是愤怒和力量。是本能,是基因,是生生不息的血脉。实际上,父子早已和解。如父亲所说,世界就是一个村庄,村庄里的生老病死、繁华衰败,本质上与整个世界并无两样。这座名为许家堡的小小村庄,其间的生与死、兴与衰,枯与荣,白昼与黑夜,万物与人间,欢笑与泪水,草木、溪流、山川、田野,以及所有的古老歌谣、小曲、祭祀和庆典,放到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都是适用和妥帖的。人间的任何一处,任何时间,他的生与死,盛与衰,既不会比许家堡多,也不会比许家堡少。
世间大事,唯有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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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没有觉得悲伤。我只是觉得孤独。仿佛我的生活突然出现了某种巨大的空白。我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从未想过父亲会离开。一切都看起来不真实。父亲躺在棺椁里的时候,我时时期待着他会坐起来,然后走出来,和我们说话。他也许会告诉我们,他只是短暂地睡着了。我从未想过父亲会离开。我的本家兄弟们在忙碌,无数的人们来吊唁。有些人我叫不出名字。有些人和我说话。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母亲在哭,妹妹在哭。白天和夜晚一样。然后在第六天,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夜晚飞过来,停留在父亲日常时刻驻足并和母亲说话的地方;第七天夜晚,另一只彩色的蝴蝶也飞过来,停留在父亲驻足张望并说话的地方。它们有斑斓的花纹,它们扇动翅膀,仿佛在絮语,在说动人的情话。我母亲看着它们,开始哭泣。我的妹妹也在哭。人都说,蝴蝶是好的,是父亲让它们来,告诉我们,他已乘鹤归去。他告诉我们,他是有福的。
直到下葬的那一天,早晨五点,夜色清泠如霜,镇上的人都过来,各执其事,都往坟墓地去。我坐在三轮车上,怀抱盛满纸钱灰烬的瓦盆,一手持灵幡和香烛,一手扶棺,于颠簸摇晃中去往墓中。忽然间,我意识到世界和生活已然崩塌。父亲躺在那里,沉默不语,不是这一刻,而是永远。从此,我没有父亲了。我忽然意识到,我有多么地爱着父亲,爱着这个一生辛苦、一生劳累、遭遇了无数的挫败和孤独却保持了伟大的尊严和勇气、永远爱着他的孩子们的男人。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意识到,相比于父亲对我们热烈、持久、烈火一样燃烧的爱意,我们的回馈太少太少。我一直在哭,一直到父亲的棺椁入土的时候。我在哭。我没有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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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张姓,名六学,生于公元1935年古历9月初9日,卒于公元2024年古历7月24日。享年90岁。妻牛氏,名福转。育有一子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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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2025年春月,兰州
作者简介
尔雅,甘肃通渭人,小说家,学者,发表作品约五百万字,著述十余部。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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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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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87101
2025-11-04
谢谢,问好,来了手抓
网友C: 尔雅·张老师真的太会写了 他的文风和我们传院老院长X老师的文风可以说是 花开两岸 各有千秋 硕士期间时候看的《立春》、《阿黛尔的生活》、《小姐》、《巴黎野玫瑰》、《毕业生》、《重庆森林》等富有镜头美学的无删减版电影 都是在他的影视作品解析课上放映的 那时候感觉 他的课 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年轻的我们 在封闭暗沉的电教教室里—— 面红耳赤的女孩子们和“啧啧卧槽”的男孩子们 听着他富有哲理且清晰性感 带着点儿本土方言的声音 逐渐归于对艺术探索的平静 如果说X老师是一位在当地颇负盛名的学者、作家;张老师则更像是一位艺术家 他是生长在那片传统保守的西北沃土里—— 一枝历经岁月但馥郁仍存的『无人区玫瑰』 虽然和我们交流时候的他总是儒雅随和 但那时候还年少的我 总觉得他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感 所以那时候的我 对外部的一些窸窸窣窣的关于他的“黑色”声音并不感兴趣 艺术家 自然是特立独行 不畏人言的 信任不在于说的人 而在于听的人🤷🏻♀️ 单纯就教育者的身份而言 尔雅·张老师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艺术体验和电影镜头美学感官的滋养🍀 虽然这也并不耽误后来的我和高中闺蜜Z女士在看《荒野猎人》的时候呼呼大睡直到小李子和熊打架的时候才被吵醒 也不影响现在的我 已经很久不看有艺术价值的电影 只会选择能让人开心的“搞笑口水片”🤷🏻♀️ #想来真是庆幸啊 成长这一路遇到的老师们 大多都是以文·化人的好老师。 祝愿尔雅老师健康平安 书写出更多沁人心脾的动人故事。 西师传院老学子·C同学 敬祝尔雅老师万事顺遂 岁岁欢喜💐
网友64964
2025-11-03
👍🏻👍🏻
文俊: 👍👍👍
网友43501
2025-11-03
父亲一生虽历经坎坷,但乐观面对,对家人的爱始终如一。他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坚韧与担当,值得我们敬仰。 作为西北小山村的孩子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