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陇丨寻马古今，聆听丝路与马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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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着日历数着节气，丙午马年将至。

恰逢2025年岁末，一场以丝路与马文化为主题的“寻马古今”专题展在甘肃省博物馆举行，徜徉在从丝路文物中精选的与马文化密切关联的器物和画卷前，“嘚嘚”的马蹄声里，开启的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明对话。

在马年探马寻马，甘肃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铜奔马”，怎能绕开？

（1）

在武威雷台之下，黄土深处，时间曾在这里埋藏了一个疾驰的瞬间。

1969年，甘肃武威，一匹青铜铸造的骏马破土而出，它三足腾空，一足轻踏于回首惊愕的飞鸟之上，仿佛要将两千年的沉寂一脚踏碎，将汉家雄风重新带回到日光之下。

它把对天马的神话想象、对良骏的实体观察、对速度的哲学理解，以及对平衡的科学把握，全部熔铸于一炉，成就了一件兼具写实精神与浪漫幻想的杰作。

这便是后来名动天下的铜奔马，一尊来自东汉的“天马”。它自出土那一刻起，便不再仅仅是一件文物，它是一枚穿越时空的钥匙，为我们打开了通往一个庞大而深邃的世界——那里有陇右苍茫的草原，有王朝兴衰所系的马政，有融入华夏血脉的马之崇拜，更有一种永不止息、昂然向前的精神气韵。

初见铜奔马的人，无不为它的姿态所震撼。它通高仅34.5厘米，长45厘米，却营造出吞吐天地的气势。马首高昂，嘶鸣仿佛穿透青铜；躯干饱满，肌肉线条在静默中蓄积着力量；马尾扬起，如旌旗飘拂。最精妙的是它的平衡：全身重量与奔腾的动势，最终全部凝聚于那只踏在飞鸟背上的小小蹄尖。这不是静止的雕塑，而是将“速度”本身铸造为永恒。那只被踏的飞鸟（常被理解为燕子或龙雀）惊惶回首的一瞥，更反衬出奔马一往无前、超越凡尘的迅捷。

铜奔马

工匠的智慧令人惊叹。通过X光扫描可知，古人在铸造时，创造性地在马的支撑腿内嵌入铁芯，制成了“铁骨铜腿”，如同现代混凝土中的钢筋，确保了这惊世一踏的千年稳固。马身彩绘虽已随岁月剥蚀成青绿，但出土时残存的朱、白、黑等色痕告诉我们，它曾是一匹何等神采奕奕的骏马。1971年，郭沫若先生见到它，不禁赞叹：“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就是拿到世界上去，都是一流的艺术珍品。”此言不虚，它旋即作为文化使者巡展欧美，震动世界。

然而，铜奔马并非孤立的存在。它属于一个浩大的地下仪仗队——雷台汉墓出土的铜车马仪仗俑队。这支队伍包括38匹铜马、14辆战车、45件人物俑，展现了汉代高级将领（推测为破羌将军张绣）出行的赫赫威仪。在众多肃穆静立的车马中，铜奔马独以飞驰之姿脱颖而出。

汉代铜车马仪仗俑队

学者推测，它或许是一件被赋予特殊意义的独立作品，是墓主人精神向往的化身。它从严谨规整的仪仗中“突围”而出，恰恰象征了汉代精神中那股不受羁绊、开拓进取的力量。

（2）

铜奔马为何诞生于武威？这“天马”的形象又从何而来？答案藏在汉王朝西部的风沙与草场之中，藏在一条名为“丝绸之路”的大道上。

汉代以前，中原马匹多用于耕驾，在体型和速度上难敌北方游牧部族的战马。匈奴铁骑的侵扰，成为汉王朝心头大患。直至汉武帝，一个宏伟的战略得以推行：不仅要击退匈奴，更要主动打通西域，引入良种，从根本上强健国家的筋骨。于是，张骞“凿空西域”，河西四郡相继设立，中原王朝的目光和力量，坚定地投向了辽阔的西部。

汉代彩绘木轺车

汉武帝对“天马”的渴求，几近传奇。他先得乌孙良马，欢欣地命名为“天马”；后闻大宛有汗血宝马，不惜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大军远征，终得宝马三千。从此，汗血马获“天马”尊号，乌孙马改称“西极马”。这些来自西域的马，蹄质坚硬耐磨，体型高大，更善走平稳的“对侧步”，是装备重甲骑兵的理想选择。它们被源源不断地引入，在河西走廊的草场上，与本土蒙古马杂交，培育出著名的“河西马”或“山丹马”。而地处河西走廊东端的武威，因其枢纽地位，成为当时最重要的马匹繁育与贸易中心，一时间“良驹云集”。

山丹马场

铜奔马那独特的造型——头小而俊朗，颈长而高昂，体态匀称而矫健——正是这种杂交改良马的艺术再现，是西域天马与中原马种融合的鲜活见证。

铜奔马

为确保优质战马的稳定供应，一套名为“马政”的国家系统工程在陇右地区建立起来。陇右，这片包括今甘肃大部、宁夏一部分的广袤土地，地处农耕与游牧文明的过渡带，水草丰美，又紧靠关中腹地，自先秦起便是养马宝地。秦人祖先非子就因在渭水流域养马有功而获封。汉王朝在此设立了庞大的官营牧场系统，汉景帝时，仅西北边郡就有36所牧马苑，养马30万匹；至汉武帝盛世，中央直接掌控的军马多达40万匹，出现了“长城以南、滨塞之郡，马牛放纵，蓄积布野”的繁荣景象。武威，正在这片牧场的核心。

因此，铜奔马在这里出土，实是历史的必然。它不仅是艺术的结晶，更是汉代国家战略——那条通过马政强兵、通过丝路通商、通过文化交流以开疆拓土、包容四海的宏大道路上一个璀璨的图腾。

（3）

铜奔马给人的印象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那么出土于甘肃嘉峪关新城魏晋(公元220年—420年)墓葬群的《驿使图》，讲述的便是马与骑手的故事。

20世纪70年代，《驿使图》壁画砖出土。该画像砖为米色底，长35厘米、宽17厘米。黑色轮廓线，上绘一信使，头戴黑帻，着皂缘领袖中衣，左手持棨(qǐ)传文书，跃马疾驰，生动再现了当时西北边疆驿使驰送文书的情景，被认为是中国已发现的最早古代邮驿形象资料。

魏晋《驿使图》壁画砖

该壁画砖仅用寥寥几笔，就体现出古代画师创作方式写实与写意结合的炉火纯青。仔细凝视，仿佛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者一手紧控缰绳，一手持棨传文书，胯下烈马四蹄腾空，风驰电掣在丝路古道，将连绵的祁连山脉、广袤的戈壁大漠远远甩在身后，马身涂黄并带有红色斑块的色彩搭配，增强了画面的视觉冲击力。

1982年，原中国邮电部以《驿使图》为原型，发行了一枚面值1元人民币的小张纪念邮票。1995年，驿使图又“代言”了邮政储蓄卡，成为中国邮政的“形象大使”。

如果说汉代是陇右马政的奠基与勃兴，到了唐代，更是已臻巅峰。

唐承隋制，并大有发展。开国之初，便将缴获的隋马和突厥马悉数徙至陇右牧养，设立由太仆寺统领的陇右牧监。其管理体系严密而恢宏：以原州（今宁夏固原）为总枢，下设东、西、南、北四使，分辖最多达50个监牧区。牧区范围“西起临洮以西，东至陇东之东，员广千里”，整个陇右大地，几乎成了一个饲喂战马的千里牧场。“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的这首诗，正是最传神的写照。

唐三彩女骑马俑

陇右牧场的灵魂人物，是太仆少卿张万岁。他祖孙三代主持马政，精通马性，善于经营。在他的管理下，监牧制度更加完善，牧地甚至向河西拓展。陇右官马数量激增，最盛时超过70万匹，实现了“秦汉以来，唐马最盛”的伟业。马匹的繁荣，直接支撑了唐前期的赫赫武功与辽阔疆域。诗人杜甫流寓秦州时，曾写下“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的诗句，描绘的正是这畜牧业空前繁荣的壮观景象。这些骏马，除了装备所向披靡的唐军铁骑，也化作帝国血脉中奔腾的驿马，通过遍布全国的1000多处驿站，承载着政令、文书与商旅，将长安的心脏搏动传向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4）

马之于国人，远不止于坐骑或牲畜。它很早就跃入先民的观念世界，成为一种文化精灵。十二生肖中，马的形象最为鲜活——它既在古战场的烟尘里嘶鸣。也在寻常百姓的年节中卖萌，五千年的故事里，处处都有它矫健的身影。

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马是“怒也，武也”，单看这字的造型，就像勾勒出马头高昂、四蹄腾跃的模样。

战国透雕双马咬斗青铜方形饰牌

翻开史书，马从来都是改变历史的“硬核玩家”。楚霸王项羽的乌骓马，随主人驰骋疆场，直到项羽在乌江自刎时仍仰天长啸，成就“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的悲壮；唐太宗的昭陵六骏，每一匹都战功赫赫，死后刻石立碑，成为帝王与良驹的千古佳话。更别说战国时田忌赛马的智慧，元代铁骑横扫亚欧的雄风，马不仅是坐骑，更是古代的“战斗力天花板”，是衡量国力强弱的硬指标。

在古老的《易经》体系中，“乾为天，为君，为父……为良马，为老马”，马与天、君王等最高意象并列，象征着刚健、奋进与阳刚之力。这种尊崇，演化为一套庄严的国家祭祀仪典——“四时祭马”：春祭马祖（天驷星神），夏祭先牧（牧业开创者），秋祭马社（马厩之神），冬祭马步（为马祛灾之神）。直至宋代，官方仍有祭祀马神庙的定制。